几天后,孟柔觉得有些小感冒,于是去医生开的诊所买几片阿莫西林。这时,离艳红那晚的谈话过去了差不多一个礼拜。
在这期间,孟柔也断断续续的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9月,医生辛勤洒下的种子,在夫妻二人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成长。做孕检时医生就被告知脐带在子宫里缠绕的厉害,虽说夫妻俩有些担心,却仍旧抱着积极的心态,然而,悲剧最终还是发生了。
李添最初听到这个消时,还在丈夫面前抹了一把眼泪,只因四人是发小,青梅竹马的两对恋人修成正果。李添和孟柔只读到高中便闯荡生活,而医生夫妻俩齐头并进一起读了医科大学,毕业后,回家开了个小诊所。
李添的眼泪里,除去对早夭婴儿的伤痛,还有着一丝的自伤——结婚这么多年,李添的肚子就从没有过动静。婆家的脸色和丈夫的烦闷都时时映在李添的心头。朋友的孩子没了,她也是十分难过。
孟柔到了诊所,一眼就看到颓坐在太师椅内的医生。仿佛那只是一尊被灰尘遮蔽了的雕像:乌黑的头发没有一丝光泽,稀疏的胡须泛出些微黄的光泽,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机里的广告。广告声音不大,隐约可以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说着“治不孕***”。医生的脸在电视的照射下,带着明暗变幻的色彩,显得幽深而诡异,只有他身上穿的那件白大褂和脚上蹬的皮鞋衬出些鲜活的色彩。
孟柔觉得,那张椅子就是个黑洞,吸尽了医生的年华与激情,仿佛连他自己都要陷入这无边的黑暗之中。他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看到孟柔走进来,医生立马从椅子里弹起来,直朝孟柔扑去,双手紧紧握住孟柔的两臂,颤颤巍巍地,垂死的老人抓住救命草一般,眼睛里闪烁着光。
“你哪里不舒服?”
又像汹涌的波涛漫上海滩,在瞬间归于平静,孟柔感觉到医生最初的激动一下子冷却,千言万语来到嘴边,却只吐出这么冷冷的一句。
“有点感冒,你给我拿几片阿莫西林。”
平复了的李医生回到柜台拿药,孟柔看着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想了想,他还是开口了:
“你节哀。”
可能是对这句话已经产生免疫,医生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做声。一边在药盒上写下用量要求,一边将手头的烟蒂扔到烟灰缸里。
两个大男人确实不好说些什么。孟柔只好尴尬的笑笑,拿起药盒往外走。
“你也很久没来我家玩了,今天晚上带着嫂子一起来吃饭吧。”临走前,孟柔给医生重新点了支烟,撂下这么一句,也就离开,只留下医生看着缭绕的烟雾熏得眼睛胀痛。
那天晚上,医生带着他的老婆一起来到孟柔家。家常菜配上一瓶老酒,52°的口感,醇香浓郁又不会太醉人。吃过饭后,李添稍稍收拾了一下桌面,留着两个男人坐在餐厅说话,而她就挽着医生妻子江珊来到客厅聊天。
餐厅里,烧完的烟头零零落落的摊在烟灰缸,酒酣之时的两人,带着一丝醉态。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聊起来也就放肆些。
“二胖子,你出息。班上四十来号人,就你们两个走到最后,还一起考大学。看看我们现在,打工的打工,待业的待业,就只有你开了个诊所,搞创收。”
瘦瘦的医生小名叫做二胖子,别人这么叫,他老婆江珊也这么叫,渐渐地,除了医生姓李之外,很多人都不太记得他究准确的名字。
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红光像忽闪忽闪的眼睛,又朦胧在一团烟雾中。他摇了摇头,有些自嘲的笑笑。
“都是混碗饭吃。住到这里来之后,挣的钱还是那么少,花的钱却多了。算起来,大家水平都是一样,一个小诊所能创什么收。你看隔壁村的周运成,就只比我们晚拆了一两年,他现在过的多舒服。”
听到这番话,孟柔端起的酒杯又放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哎……都是命啊。那个时候人人都说收了好,哪个会晓得政策年年变,我们就没赶上政策。”
“要是手上的钱宽裕些,好歹我也会让江珊去住医院,不过是想着能省点就省点。我自己当医生我就晓得,现在看个感冒都要好几百,江珊本来打算顺产,哪晓得会是这种结果。就算是早产也强过现在这样……
“真不晓得我做了什么孽。上次孕检的时候医生就讲了,孩子可能有危险。那时候如果就想到要生出来,估计也就是先天不足,多给他补一补就可以了。”
医生说着,盯住桌上的花生米,抿了一口酒,脸微微发红,眼睛也开始朦胧起来。
“你有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其实很丑……
“我当时看到他的时候,稍微比了一下。他的脸只有我半个巴掌大,脚就只有我一个指头这么粗,瘦得像根棍子……
“我当时想,他要是活着多好。他活着,我还可以到乡里弄点土鸡土鸭,炖着给他补一补。洋鸡不能顿给小孩子吃,打了激素的……
“我慢慢养,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我屋里还买了好多衣服,他一件都没有穿过。要是他……
说到这儿,医生的酒劲从胸口漫上了眼眶。微痛的肿胀感刺激着眼球将这些痛苦,连同着生活的辛酸一股脑儿涌出,医生终于止不住的哭出声来。
此时,房间的另一侧,江珊同李添一起,扯着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听到丈夫的啜泣,江珊显得有些黯然,身体稍稍震了一下,也没有同李添多说什么,继续看着电视。
李添明白江珊是个爱面子的女人,何况江珊在李添面前一直都有种不自觉地优越感,因而这一次,江珊在彻骨的伤痛之外还有一种对于挫败的惶惶不安。
人与人之间,总会无意识地产生一种互相比较的心理,不论是相识还是陌生。在女人之间,这种比价显得格外明显。江珊与李添之间的较量来自幼年时期,这种心理一旦产生,就像是洒在心头的两粒种子随着年岁不断发芽成熟,强势的那棵争夺雨露阳光变得茁壮,而另一棵就只能生活在它的树荫之下,默默无言。
此时的江珊就像是那棵大树突然被雷劈去了半爿桠枝,光秃秃的将惨状暴露出来,生活在它树荫下的那棵小树却感受到了自然的力量,开始舒展。仿佛那一响巨雷只是老天开的一个不知所谓的玩笑。
当江珊意识到这一切之后,她催促着丈夫一起走进了夜色,留下李添夫妇坐在电视机前。
无聊的电视节目、无聊的工作、无聊的生活。李添不经意间同丈夫说起高中时最喜欢的一句话:生活就像是平静的海洋,无论是涟漪还是巨浪,最终一切都将归于平静。
孟柔看着电视里的战火硝烟,淡淡的说:“要是全球变暖,那样就连水都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