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是2009年的那个酷热难熬的暑假.当然,这个假期对我而言并非暑假那么简单,它意味着,我将踏出这个曾被我唾弃了无数次的学校,永远不再回来.
黄小苍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三儿,来吧,来我们蓬南,我带你去看这里最高的房子,沙坝水库,情人坡以及葬着那些为革命献身的烈士墓.黄小苍的声音低沉但不沙哑,是那种我向往了很久很久的声音.
我相信黄小苍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她一定是骄傲并且自豪的.因为这些,在我成长了十六年的古老却毫无风情的破旧小镇,是从来没有被提起过的异样物种,
但是黄小苍不喜欢这里,她曾在心情里这样说,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我妈,离开这个男盗女娼的小镇.
我知道黄小苍是个有故事的小女子,也或许像我们这样老觉得青春并非那些小说里写得那么纯白的孩子,总觉得自己才应该是那些陷入水深火热的剧情的主角。
我曾无数次想像，黄小苍带着我贯穿蓬南小镇风卷残云的样子，那一定是我单薄的十六岁里最值得纪念的事情。
黄小苍说，三儿，我多想念她。
我在蓬南小镇阳光落幕的余辉中紧闭双眼。那个在我的青葱岁月里无端闯进来的纯白女子，那个后来在我和黄小苍退学后便转学去另一个城市的女子。
我和黄小苍最亲爱的颜笑笑。
2
我慎重地踏上了去深圳的长途汽车。我躲在车厢尾巴里看黄小苍的身影在冗长的街道里穿成一个看不见的圆点。
我知道我不会回来。就算世界荒芜，我也毫不畏惧地向前狂奔而去。
黄小苍说，这是你选择的路，你要去走，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她说这些的时候，一直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穿过那些遮住我面容的愚昧无知，看进我的毛孔里，看透我遥不可知的未来。
我一个人蹲在那座灯红酒绿的城市，周围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风景陌生的高楼大厦。
我想我是真的走过了头。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像是身披战袍的士兵，就算明知道前面危机四伏也还是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这是使命。而我的敌人，是我自己。
我想我缺一份工作，于是我在这个有着太多故事的城市里东奔西走，为我自己的生命去找活着的路。
那些过客的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芒，耀眼地刺人。
你多少岁？
十六。
有身份证吗？
没有。
会做些什么？
我茫然地盯着他。
于是我看见他眼睛里赤裸裸的不屑。
最后他说，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招童工。
我披着我曾引以为豪的战袍，以狼狈不堪的姿态看它被这城市染成灰黑的颜色。我蹲在街的角落，以旁观者的姿态看这城市一点一点沦陷在没有光的黑夜里。我躲在它的怀里，浑身冰冷。
我可以感觉到我坚定不移的信心正在以光的速度迅速瓦解成空。
我害怕这样残酷的事实，可我不愿意去躲避它的来临。
于是我努力睁大眼睛，站在依旧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里拨通了那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电话号码。
然后蹲下去，捂住了双眼。
3
我回来了。
当我重新站在那个我横冲直撞了十六年的破旧小镇，抬头看那片我仰望了十六年但却急于逃离的湛蓝天空，忽然就泪流满面。
半年的时间，我没有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惯性习惯，在每个辗转难入眠的深夜写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
黄小苍说，三儿，这是青春，是我们应该拼尽全力去释放莫名哀伤的日子。
于是，我的句子里大多以青春为主题，以我们自己为主角的轮廓。后来，我把这些句子渐渐清理成章，我把它们叫做诗。
当夏开始倦缩在冷冽的寒风里，我和黄小苍忽然有了一个惊为天人的决定。
迎着那趟名为青春的列车，我和黄小苍搭上了去那个有我们亲爱的颜笑笑的城市的车。傍晚，我望着车窗玻璃上映出我和黄小苍掩饰不住狼狈却忍不住偷笑的样子。我想，这应该就是书里常说的，我们为了青春不顾一切向前奔跑的真实写照。因为这样的青春，最初总是抱着坚定的信念往前走，而最后那信念总是被时间消磨得面目全非。
我和黄小苍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她的衣兜里被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撑得满满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曾经颜笑笑最爱吃的臭豆腐和糖糍粑。
我望着车窗里一脸狼狈的自己，我想，这辈子，我们三儿，真的就这样不离不弃了。
4
那是一个劫难。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都以为我们已经走得很远，远到我们曾经那张青春无敌的面孔逐渐在我记忆里模糊。听着他的名字，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劫难。
我只是很不小心地闯进了颜笑笑的空间，我只是按照我们的惯例告诉颜笑笑我很想念她这件事。
是的，我是这样说了，我也这样做了。我说，亲爱的，想你了。
我以为这是我们最常用的表示自己感情的方式。我真没想到会得罪那个叫做张逍的男孩子。
当我们在颜笑笑空间里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我还在字典里找寻那些诠释他名字真正含义的词语，我亲爱的颜笑笑说话了。
我知道她会是我的拥护者。就像那时候我们最爱听的那首歌里的词，你知道当你需要个夏天，我会拼了命努力。我知道你会做我的掩护，当我是个逃兵。
于是我就真的看见她对他说，你不要去吵三儿，那是我兄弟。
我在别人都看不见的角落，特别得意特别得意地冲那个叫做张逍的男孩子嚣张地笑。我是如此的坚信，没有人可以是我们情意的终结者，谁都不可以，我和我的颜笑笑，我们就是要站在别人羡慕的位置，我们就是要不离不弃。
小人得志般得意洋洋，带着点任性，倾注我内心深处全部的热情。
而那个男孩子，就真的没有再吵过我。他在我和颜笑笑巩固我们感情的基础里渐渐远去，像无端闯进兄弟王国里，惊觉不妥又及时退出去的无辜孩子。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他任何风吹草动的消息，当我忘记他曾和我有过热火朝天的过节之后。
而这时的颜笑笑学着我和黄小苍当时的样子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那个困住她无力呐喊的城堡。
她在心情里说，总有一天，我会跟着你的脚步，走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风景。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我想告诉她，颠沛流离是我想要的生活，动荡不安是我梦想的青春。我是天生的流浪者，我要去往很多很多未知的地方。但我不希望你也像我这样，我要你有一个安定的家。
但我发现我没法把这样煽情的话说出口。
于是这个时候，流浪是我最没有负罪感的使命。
5
我再次踏入那个叫做蓬南的小镇，是2010年3月中。
黄小苍还是一年前的样子，她站在那个破旧不堪的小车站冲我明媚皓齿地笑。
这时候的她，再次走进了那个曾经我们费尽心思逃离的学校。我知道这次她是无悔的。
那天，那个男孩子再次闯进了我的生活。我蹲在小镇唯一破烂肮脏的网吧里听他说话。
你是我老婆的兄弟。
你老婆是谁？
颜笑笑。
噢。
你还在上学没？
在。姐姐是高中生。
又来一个姐。我老婆也常这样在我面前说姐。现在的高中生都很闷骚噢。
你是说我？
不是。我是说我们那里的高中生。
你们那里是哪里？
蓬南二中。
于是，我觉得这世界荒唐得十分好笑。
最后他说，你来找我玩吧，从蓬南到这里只要一小时的车程。我在念书，没办法回来找你。
我紧皱眉头，在键盘上用力地敲出一个字。旁边小网吧的老板同样紧锁眉头瞅我，看我在屏幕上写出一个大大的不字。
6
我在这荒唐的世界里荒唐的季节里做了一件荒唐的事。
我瞒了颜笑笑，瞒了黄小苍，踏上了去找张逍的路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决定去找他，在他说了那么多次之后。
我知道，我又开始了我新的旅程。可我不知道，这旅程究竟能带给我怎样的惊喜和波折。
可是我知道，就算做错事也从不轻易后悔的我，在后来那些后悔的日子里虔诚地忏悔，如果有如果，我愿意一直一直坚持我最初的坚持。
我在陌生的城市里以风尘仆仆的姿势看见了那个坐观渔火的男孩子。以我一米六零的身高去仰视他一米七八的身高。
他皱眉轻言，三儿，你怎么可以这么瘦。
他不像那些陌生人那样叫我肖小三，也不像那些熟悉或者不熟的人那样叫我小三。仿佛我们是多年来的好友，他像我的黄小苍和颜笑笑那样亲切地叫我，三儿。
我就那样，站在陌生的背景里冲他笑地明媚。
我们在这座不属于我们的空城里疯跑，街尾的转角处，他点了一支烟，垂眼看我，冲我笑。
我摇头，看见他眼里莫名的伤痛，又点点头，伸出手抢过来。
我扬起头吐出那浓重的烟雾，他笑，说，这样子好看。
他说，三儿，我们在一起。
我低头沉默，然后摇头。我说，我要做个好兄弟。
那是我一直一直坚定不移相信的信仰。
我相信他会懂。
7
我终于还是背叛了我亲爱的颜笑笑，为了那个叫做张逍的男孩子。
在我依旧不堪的十七岁，在那个暮色笼罩整座城市的夜晚，我十七岁的少年，他深深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想寻找一点温暖的依靠。
他的声音那么低沉，透着浓浓的难过。他说，如果你也走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知道他的故事，我听说，我听别人说，我怀里的少年，他和我一样不幸福。
我们都是历经了千百种磨难然后修炼成精的病孩子。
8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和颜笑笑说话。
她在心情里说，你决定去找他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们会背叛我。
我看着那些字笑，笑得泪流满面。
看，你看，我的张少爷。为了你的不一无所有，我亲手把我的信仰埋葬，我把我亲爱的颜笑笑搞得一无所有。
我想我可以明白颜笑笑的难过。她不跟我说，也不跟黄小苍说，她只是跟那些从未照面的陌生人说。她说，我最好的兄弟，抢走了我的男朋友。
很久很久以后，我们为了那个叫做张逍的男孩子，在我们都还是十七岁的年纪里，在那些疼痛难忍的深夜，我们一边吸烟一边清理那些零碎不成章的过去，她第一次跟我说起那些深深埋葬在岁月里渐行渐远的无奈跟疼痛。她的泣不成声让我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我一遍遍捂住我的脸，一遍遍失声痛哭，一遍遍逃离她的视线躲进她看不见的地方，一遍遍喊她的名字，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我是真的做错了。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最让我难过的是，她说，你终究不明白，我们之间隐藏的那些恨，到底有多深。
我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像恨我一样。
而我和我的颜笑笑，我知道，我们要在一起，不离不弃地一直一直在一起。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恨，是我们今生在一起永不分离最深刻的见证。
噢。我漂亮的女孩。
9
我知道我们会分离，但我不知道会是那样的迅速。我也没想到，我竟是这样的难舍。
那个男孩子，那个满身伤痕累累的十七岁少年，到最后一刻，我还怕你找不到逃离苦难的方向，我还想要给你一点你想要的卑微的温暖。
你离开的那天，离你的十八岁生日，还有四天的距离。
你曾在我面前眉飞色舞地提起你的十八岁，你那么骄傲，在光线里拉长的身影不染尘埃的明朗。
而我提笔在那本厚厚的日记本里记下我深爱的少年。
亲爱的，对不起，你引以为傲的十八岁，原谅我没来得及参与。
原谅我走过了你的十七岁，却没撑过你的十八岁。原谅我转身的时候，没有牵你的手让我们一起逃离这荒芜的世界。
你还害怕吗？在那些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深夜。你是不是，还紧锁眉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你是不是，偶尔抽空也会想起也曾有个女孩子为你飞蛾扑火过。你那么温柔地叫过她的名字，三儿，三儿。
你还会做同样的梦吗？在我走之后，是不是在你的睡梦中也曾出现我撅嘴吐烟圈的样子博你绽放容颜。
如果没有，如果没有。
10
黄小苍说，其实你误会了，你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我答，其实你也误会了，我从来不做春梦。
我时常想念那个少年，想他把头埋在我怀里委屈得想哭的样子，想他牵我手带我过马路的样子，想他放学后站在我宿舍下等我吃饭的样子，想他逃课后围着我教室转了七次然后冲我笑七次的样子,想我站在他操场外面,看他直挺着背站军姿还不忘转过头冲我微微笑的样子。
我想，我们真的爱过。
这一定不是梦。
11
亲爱的，请原谅我残破不堪的十七岁，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
可我们就只能这样了。
再见。
12
那些流年，我用刀光剑影的速度挥霍成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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