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社火情
时至农历岁底,海南的气候可谓温暖适宜,“惠风和畅”。大海,巨浪拍空;岸上,椰林凌霄。眼前一望平畴,新身芊芊。公路两旁,长着一丛丛小草,草上开着绒球似的小白花,像簇拥的珍珠,远看宛如一匹白练。正午烈日当头,我们穿短袖,摇竹扇,还汗流浃背,最好还是去海里冲凉。然而,此时的北国想必已是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了,人们出门要戴棉帽,穿毡靴,在农村还要生炉子,烘火炕(呵,这真是奇特!)。每到此时,我的思乡之情便不禁油然而生,虽远隔万里,但我的眼睛仿佛有了佛经上叫做天眼通的神力,穿过萬水千山,就看到了我的家乡;看到了家乡的人正在暖屋里盘算着过年,准备着屠苏酒;看到了家乡的人,在黄土地上耍社火的场面。
说起社火,这是家乡人辞旧迎新的一种特殊方式。这种活动不仅为节日增添了喜庆的气氛,而且也寓意着高原人对土地,对生活的炽热之情。
〈一〉
“社”古指土地神,《百虎通义•社稷》中记载:“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能一一敬也,故封土地立社。”以后为了便于祭祀土地神,又称“社”为地域划分单位。以社为单位“击器而歌,围火而舞”,故称社火。
每逢正月,过了三天年以后,人们便开始准备社火了。到了正月初五(旧时称“ 破五” )这一天,社火便出演了。
写到这里,肯定有不少人会问道:“你说的社火究竟是什么啊?”其实,讲得更通俗一点,社火就是大家常见的“秧歌队”,但又不同于普普通通的秧歌。它的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想更进一步了解社火,看官,且听我慢慢道来。
社火这支特殊的秧歌队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秧歌,不是说演就能演的。在社火出演的这一天,所有参加演出的人们都要去当地的庙宇朝拜,行‘三叩九拜’之礼(这叫‘请神’)。尤其是正月初五那一天,最为热闹。庙堂殿前烟雾缭绕,人头攒动;鞭炮声、锣鼓声混成一片,响彻整个村落……等一切程序规规矩矩地结束以后,社火这才走出庙门,开始正式上演了。
〈二〉
社火最前面的是“春官”和“驿程官“(古代驿站负责接待人员的官职),他们两个骑着马,由几个“小卒”簇拥着。尤其是那“春官”,更惹人注意。听老人们说,“春官爷”走到哪里,就把春天带到哪里,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春姑娘一样。“春官”的任务是说些大吉大利的话,一般没有现成的说辞,全是临场发挥。每当社火走到村庄拜年时,他便会喊道:
“宝庄宝庄好宝庄,宝庄修在龙头上;
远看村庄雾腾腾,近看村庄赛京城。”
一时惹得人们捧腹大笑,倘若走进学校,春官又忍不住道:
“正行走来抬头看,这是一座翰林院
教师个个是翰林,学生个个赛状元。”
这一句祝辞看似好笑,但好像让一个个老师精神百倍,让一个个学生满怀信心。春官的祝辞不但简单易懂,诙谐幽默,而且很具文采,让人不禁会赞叹乡间艺人的文学功底。可是你也别光等着春官给你们说好话,还要准备上好酒好菜,给他老人家也斟上二两,好好款待一番。等一天的社火快结束的时候,马背上的春官已是酩酊大醉,嘴里还念叨个不停。你老人家倒是拉着缰绳也好,可手里偏偏还要摇着那破得不能再破的扇子,幸好有“小卒”们“护驾”,不然早就摔下来了……
春官和驿程官后面便是浩浩荡荡的表演队了,有秧歌,舞狮,跑旱船,太平鼓,高硗等等。
〈三〉
社火中最引人注目的节目当属踩高跷了,高跷又称“高拐”,一船用椽木制称三尺或四尺的长方形柱体,在上半部约一尺的地方按上一条横板,脚踩在横板上,上半部木腿绑在人的小腿上。表演者必须要有很好的腿功。早在辛亥革命以前,高跷多取材神佛人物,敬神意味十分浓厚。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等都在装扮之列。烟雾缭绕中,犹如神佛腾云驾雾亲临人间,眷顾苍生。辛亥革命以后,群众思想得到了解放,娱乐气息渐浓,于是便出现了戏折子里的人物。看官且看那《八仙过海》里的“八仙”,个个手持道具,甩袖扭舞,真是“各显神通”啊!再看那《四荆州》中的常山赵子龙,银盔铁甲,英姿飒爽……高跷中的人物手持各种道具(如扇子,大刀,冲锋枪,佛尘等)在强烈的锣鼓声的伴奏中边走边舞,惊险而又刺激!他们的一招一式无不显示着高原人憨直奔放的性格特点。
〈四〉
社火里惊险刺激的节目不仅有高跷,还有”铁芯子”。一般在小型拖拉机上固定一根或几根丈余长的木椽或铁杆,再在杆的顶端绑上莲花、马匹等形状的悬体物,这就是芯台。芯台上再将以两个或多个扮演角色的小孩(一般在五岁左右)固定,着戏剧服装,做简单动作或造型,在进行中表演玄妙,让人大饱眼福。而且站在芯台上的小孩们常常是一天不能吃喝,而且还要受刺骨的寒风,这可真是让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吃了苦。可是他们的长辈们却觉得无所谓,甚至感到欣慰;因为他们相信,站过芯台的孩子在新的一年里会身体健康,茁壮成长,还能考上大学哩……
〈五〉
鼓是人类发明的最早乐器之一,然,兰州太平鼓可谓别具一格。社火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隆隆”的响声,那声音低沉而浑厚,这声音正是由太平鼓发出的。太平鼓的个头很大,鼓身长80~85厘米,直径约30~40厘米,鼓面蒙的皮多为较厚实的牛皮,通体呈圆柱形。打鼓不用鼓槌,而用麻拧成鼓条擂其鼓面。鼓身涂红色油漆,并泥金饰以二腾龙或狮子、牡丹等图案。两头边缘部分则用钉子花边装饰,鼓面用“太极八卦图”修饰。以上所说的制作方法充分说明:擂起太平鼓二变八卦触阴阳,“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纹,兴地之宜,远取诸物”,表现出与万物合一的思想。明朝初年,朱元璋令徐达、冯胜奉命征元军残部,相继克庆阳、临洮 ,又一举攻下了兰州城。但守在永登(我的祖籍)的元军残部仍负隅顽抗,一时难以攻下。不久适逢元宵节,徐达便命令部队制作了一批又粗又长的鼓,把武器藏在鼓里,然后扮成社火队,以大旗为号,混入在内。只听一声炮响,社火队顿时成了战斗队,攻下了永登城池。人们便把这又长又粗的鼓命名为太平鼓。这只是关于太平鼓起源的传说,但究其“出生”年份,有的历史学家认为可至西汉,然而一直众说纷纭,吾且不做深究。太平鼓的鼓手们按规定排成一定的队形,由领队发出旗号指挥。看官,你看那:鼓手们右手紧握鼓鞭,左手不停地将鼓架到不同方位,忽上忽下,时左时右;一边击一边舞,并变幻出不同队形,纵横离合。那震撼山岳的鼓声、龙腾虎跃的表演常常使人振奋不已。清•彭蕴章在《松风阁诗抄•幽州土风•吟太平》中赞叹太平鼓曰:“太平鼓,声咚咚。白光如轮舞索童。一童舞索一童唱,一童跳入光中。”伴随着时代的步履,太平鼓已远去了昨日的苦涩,迈入了祥瑞和谐的太平盛世……
〈六〉
为社火殿后的便是秧歌队了。说起扭秧歌,我家乡的秧歌队与其他地方的秧歌队大有不同。看官,你看那秧歌队由三十多人组成,排成两列,一列身着绣以牡丹花图案的长衫,脚穿绣花鞋,头戴冠帽,一副宋代“公子哥”的打扮;另一列头带精美饰品,身后拖着长长的大辫子,穿着绣花的上衣和裙子,手里轻捏着手绢,纤纤细步,一副“大小姐”的打扮。但你仔细一看,便不禁会惊讶到:那些扭捏作态的“小姐们”都是由男子装扮的……秧歌队伴随着社火小调不断变换出各种队形,不仅要扭而且要唱;唱词大多有表达对生活的热爱之情的,有表达男女恋爱的,有对神明敬畏的,有对自然讴歌的……内容丰富,题材多样,可谓“兼容并蓄”。这些小调年代较为久远,大都由清一直流传至今的,歌词通俗易懂,诙谐幽默,别具风味,其中《对歌》便是很好的一首:
男:天上的婆娑罗树什么人栽?
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守着三关口儿?
什么人出家就永不回来?
女:天上的婆娑罗树王母娘娘栽
地下的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守着三关口
韩湘子出家就永不回来
男:赵州桥儿什么人修?
玉石栏杆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过?
什么人推车压了路?
女:赵州桥儿鲁班爷修
玉石栏杆圣人们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过
柴王爷推车压了路
……
男:什么花开了孔雀来?
什么花开在水里面?
什么花跟上太阳转?
什么花开了大雪来?
女:牡丹花开了孔雀来
水红的莲花水里开
向日葵跟上太阳转
梅花开了大呀雪来……
写到这里,我也会忍不住哼上两句。这熟悉的旋律,常常让我陶醉其中。有许多外国人赞叹“社火“这一独特的民间艺术,甚至把正月十五闹社火的那一天称之为“中国式狂欢节”。的确如此,每逢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那一天,各路社火“聚集一堂”,一时间,锣声,鼓声,唱声,鞭炮声响彻大地,汇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狂欢节”英译为“CARNIVAL”又译“Dionysia” ,许多人认为称社火为中国式的狂欢节是不妥当的。外国人过狂欢节可以不受各种约束,尽情玩乐,而社火是中国的传统民俗活动,受许多礼仪的约束,因此,不可同等视之。然而,我认为事实也并非如此,社火中许许多多直接、大胆、甚至裸露地表达男女爱情的小调便是有力的例证。《五更的月儿》是最为典型的一首
一更里的月牙儿照花台
思想起情哥哥今晚来
心儿里乐开怀
哎哟,心儿里乐开怀
哎哟,涎水流出来
我给你热下的酩毓儿
煮下的鸡蛋炒下的菜
你阿么还不来
哎哟我把你等哈儿坏
哎哟大眼睛心疼坏
二月更离的月牙儿照满川
情哥哥不来哈心不宽
你说我难不难
哎哟,你说我难不难
哎哟,急着满抗转
忽听得脚步儿响门外
拦住了花狗把门开
情哥哥快进来
哎哟情哥哥快进来
哎哟脚步抬高点
三更里的月牙儿照当空
小妹妹抱住了哥哥的腰
我俩儿闹乾坤
哎哟,我俩闹乾坤
哎哟,越闹越受隐
莲花的枕头不稳当
胳膊弯弯儿吧你枕上
稳当么不稳当
哎哟,肝花儿连欣赏
哎哟,鼻洼里汗水淌
四更里的月牙儿进云彩
叫一声情哥哥快起来
喝一口酪毓儿
哎哟,大眼睛转过来
嬉水的鸳鸯坐窗前
妹妹的心儿里比蜜甜
稀罕么不稀罕
哎哟,稀罕么不稀罕
哎哟,我俩人连两转
五更里的月牙儿天快明
小妹妹要送个有情的人
心儿里针扎着痛
哎哟,心儿里针扎着痛
哎哟,大眼睛是有心的人
明晚上到了你早早儿来
暖我的身子热我的怀
我俩人情常在
哎哟,迟掉了门不开
哎哟,不开哈我不来
且不说这大胆、裸露的社火小调,你再看看那大醉了的春官;看看那纵横离合的太平鼓手们;看看那甩袖弄舞的高硗们;看看那小脸冻得通红的孩子们……他们都沉醉了,他们都狂欢了。即便不能以中国式的狂欢节来形容元宵节,但以“中国式的狂欢”来称谓社火,也未尝不可!
记得那是一个下雪天,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干枝梅、枯草、松柏被大雪裹得十分厚实,好像喘不过气来。我已经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几声鸟叫,使得窗外愈显宁静,此景状约略能用“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来表达。何况这是清晨,城中的“暮寒”更让人倍感寂寞。不知何时,几声鼓声从远处传来。起初,我还以为是幻觉,可是到了后来,鼓声愈加临近,愈加激烈。我的心只是砰砰跳个不停,便一股脑儿翻起来,央求太太(当地对曾祖母的称呼)陪我去看社火。年过古稀的太太听到鼓声亦是手忙脚乱,一时间惹得大家笑得合不拢嘴。很快,我们俩便听着鼓声找到了社火的“根据地”。
我们被眼前的景状惊呆了。丈余长的高跷队伍在激烈的锣鼓声中缓缓前行,有的仍是“甩袖扭舞”,完全没有理会脚下的白雪皑皑。高跷后面的秧歌队,太平鼓队更是“肆无忌惮”,只管一个劲儿的“闹”。不大一会儿,这阵阵鼓声就引来了许多人。在看社火的人群里,太太和我似乎没有感到一丝寒意,只是伸长了脖子望着。社火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跟着时间久了,太太说“尿急”。我说,要不就回去?可她执意不肯,原本十分讲究的她竟在路边的一个角落解决了,之后便立马系好裤带,牵着我跑去看社火了。已是日暮时分,辛苦了一天的太太和我依依不舍地离别了社火。回到家里,母亲望着我们的花猫儿脸咯咯笑个不停……
每每谈到社火,我不禁想起我的童年,想起了我的曾祖母,我时常向自己发问:“我是在思念社火,还是在回忆童年,缅怀我已故的亲人呢?”
初稿写于2008年10月19日
定稿于2009年11月10晚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