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学 | 注册 | 投稿 | 最近更新 | 小说 | 诗歌 | 散文 | 杂文 | 日记 | 论文 | 爱情故事 | 武侠 | 推荐 | 文集
 您的位置>>文学天地>>散文>>大 娘 的 诉 说
 
大 娘 的 诉 说
  文 / TYZP
 (散文)             
                 大 娘 的 诉 说
                      陶 冶

    翻古了,说的是1952年的事。
    那年,我在长沙县五美乡徐老创办的“济贫”完小读书,在春暖花开的一天上午,学校突然改变课程,全校师生都到操坪里集合。
    迎着春风,我们刚把队列排好,只见校长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来到操坪的草台上。当大娘坐好后,校长打起了开场白:告诉大家,这位尊敬的大娘叫蒋奶奶,住在浏阳河畔的泉塘垅。1923年我校的校长,1930年湖南省委代理书记、1931年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在长沙识字岭的蒋长卿烈士,就是蒋奶奶的爱侣。今天特邀请她老人家给我们上堂具有革命历史意义的传统教育课,大家欢迎。
    随着掌声,大娘起身朝台下行了个鞠躬,又理了额前的头发,不紧不慢地讲开了:
    同学们,我只会烧茶煮饭、洗衣浆纱,素来缺口钝嘴,不善言谈。加上60多岁人了,老懵癫懂,讲了上句忘了下句,谈不上讲课,只是谈谈我一生的遭遇。
    我是个苦命人,21岁结婚,25岁守寡,讨过米,挨过打,住过破庙,酸咸苦辣的日子过足了瘾。其所以落到这个地步,只因嫁给了一个投身革命的丈夫蒋长卿。原想结婚后,夫妻恩恩爱爱,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不料事与愿违,不到四年就独守空房,丈夫一去不复返,全家生活重担全落在我身上。曾有人问我:你也是书香门第的子女,当初何不选中好对象?其实蒋长卿很不错,多情多义,才貌双全,吹打弹唱样样都行,谁知他弃书不教,全心投靠共产党闹革命。当时,我曾听说过他在长沙师范读书,就带领同学上街砸日货、发传单、搞演讲,闹得满城风雨,但我不相信。我们夫妻之间同床共枕,来往频繁,从没听他言及过共产党的事,难道不露一点马脚?直到毕业后,他聘到“济贫”完小当校 长,我才看出了端倪。
    那是阴雨连绵的一天,我唯一不满两岁的小孩,突发高烧,全身抽搐,病入膏肓。便去学校找孩子的父亲,当我走近校长室,谁知他关煞门在和五美乡农民协会会长陈炳文商量什么,不肯让我进去。我为孩子治病心切,骂了他几句,他也当作耳边风,仍然一动不动。等了大半天,他出来了,我二话没说,拉着他往家走。他说他不是医师,回去也没用,白天没时间,晚上再说。说过,掏出两块光洋塞在我手里,拔腿就往操坪里走去。我顺眼一望,原来操坪里人头攒动,背的背梭镖、扛的扛鸟铳,手臂戴起红袖章,高呼“打倒丑二神”,“农民协会万岁”等等口号。蒋长卿走到操坪里,也是站在这个草台上,放声讲起话来:
    弟兄们,丑二神无恶不作,霸妻霸产霸粮食,连大伙防饥的“积谷”也被他们侵吞了。今天,我们要去找他算账,还我们的土地,还我们的粮食,还我们的女同胞!走,把队伍开到他家去,大家胆子放大些,裤脚卷上些,闯出祸来了,由农会承担,由我负责。
    说时迟,那时快,个个精神抖擞,直朝丑家大屋奔去。我听丈夫讲话过激,怕他行为也过激,便想跟着去,只因急着要为孩子请医师,又不得不回家了。待到下午我去街上给小孩抓药,有人对我说:你老公胆子真大,把丑二神绑了关在猪笼子里,把仓门打开,将粮食分给了群众,栏里的肥猪也宰了,没去毛的工具就剐皮(后称吃剐皮猪),就地煮了两大锅饭,两大锅肉,还搬出两大缸酒,让大伙吃个痛快。我听了很惊讶,他真有过激行为了?待他晚上回家看孩子,我问他是真是假?他点了点头。我说:长卿呀,你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怎会干出这种野蛮的行径?他却说:不是野蛮,是革命,革命不是绣花,不是请客,讲不得那么多礼节。今天斗了丑二神,明天还要斗郭三叫鸡,叫他们“吃桐油呕生漆”!他这样干,我心理总感到不踏实,苦口婆心劝他:长卿,“太上头上动土”不是开儿戏呀,省里县里的大官都是地主老财的后台老板,他们有枪有炮,不会甘败下风。要是今后“变天”,他们杀回来,农会几支梭镖鸟铳对付得了吗?你要考虑后果啊!他却硬梆梆地回答: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地主老财不得人心,不可能长久!他水泼不进,针插不进,既说不过他,也劝不醒他,按他平日在家的温柔与在外干出这种事,判若两人。
    过了几个月,果然不出所料,农民协会的威风一落千丈,彻底垮台了。一时鸟云四起,晴转阴天,革命处于了低朝。路上行人奔走相告,有的说农会会长陈炳文打入了死牢,有的说吃“剐皮猪”的群众也被抓走了,有的说,最大头目蒋长卿溜之大吉,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顿感丈夫凶多吉少,生怕他跑不脱身,便到学校去打听消息。老师告诉我:跑是跑脱了,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安不安全也不知道。我自言自语地埋怨他不该没回家告诉我一声。老师听了说:风声这么紧,五美山街上到处张贴了通缉令,要抓蒋长卿砍头示众,还来得及回家吗?你可要谅解他。
    这不辞而别,我茶不思,饭不惦,整日提心吊胆过日子。乡里人信迷信,我焚起香烛,一叩首,再叩首,请起菩萨保佑。请来请去,头也磕溶,不但保不住丈夫,连自己也保不住。
    那天,求菩萨的香烛还未熄灭,团防局十几个团丁闯进我家门,不由分说,用枪逼着我的脑袋,只问共匪婆子,把丈夫藏到那里了?不讲就枪毙了你!我吓得全身发抖,苦苦哀求道:长官先生,我连蒋长卿的影子都没看到,还能藏在哪里?我也急着找他,找不着就求菩萨帮我找,你们看,香烛还燃着哩。他们死活不信,摧起香烛桌子一翻,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不可能不晓得,窝藏共匪,罪加一等,敬酒不吃吃罚酒,怪不得我们不客气了!说过举起枪柄劈头盖脑打来。一时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待到醒来,全身青红紫绿,疼痛万分,小孩也泪水未干偎在我怀里睡着了。被他们毒打一顿,心想可以罢休了,平安无事了,谁知没过几天,白狗子又闯进家门,咄咄逼我交出蒋长卿。这接二连三的折腾,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经受不住,便到亲戚家里去躲避。可没住几天,“墙有缝,壁有耳”,团防局又追到亲戚家里,找了亲戚大发雷霆,不该窝藏了共匪家属。我怕连累亲戚,带着孩子住进了破庙。谁知庙里和尚多事,说我是个女人,玉坏了菩萨,吃了供果,也损了菩萨,好话讲了一皮箩也不让住了。无奈,我只好白天讨米,晚上住在深山老林里。山里蚊子多,小孩咬得满身疙瘩,又哭又闹,蛇也多,蛇身冰凉的,有晚蛇爬到我的胳膊上,虽没咬我,却把我从梦里冰醒过来。山里我不敢住,便讨米讨到哪里就求宿在哪里人家的阶矶上。有次可碰了个坏男人,他口口声声说我睡在阶矶上作孽了孩子,要腾间房子给我睡,睡到半晚他却爬到我床上来了。我用力挣脱他,翻身抱起孩子就往外跑,连要饭的袋子也忘了拿。跑过两座山,天亮了,我坐在路边上歇气。刚把气吐匀,一个熟人路过这里。他对我说:你老公早几天回到了泉塘垅,看到家里门上一把锁,就在上屋熊五爹家里等你。团防局的信息特别灵通,没多久十几个团丁来抓你老公,要不是五爹机灵,蒋先生差点落入了虎口!
    我一听又忧又喜。忧的是怕团防局穷追不舍,不知丈夫最后逃脱身了吗?喜的是丈夫还活在人间,回家肯定有什么好事要对我说。我只想去问问熊五爹,把原委搞清楚,便直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熊五爹过来了,他说情况是这样的:
那天,太阳快落山了,蒋先生戴副大墨镜,穿件大长袍,我没认出他来时,他就叫了一声“五爹”。我一见是他,连忙领进内屋里,我告诉他,团防局找了你堂客要人,被打得五痨七伤,她出去避难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有事你同我讲,我转告她。他说也是耽心连累老婆孩子,想叫她们躲开,躲到亲戚家里去。说着,他还给了五块光洋要我转交给你。刚说完,团防局赶来了。我见势不妙,叫家人把你家大门打开,自己急忙取出一张土车子。车子上放个草皮笼,叫蒋先生睡在笼底下,面上先盖层烂布巾(吸水),再盖层又稀又臭的人畜粪,装作运农家肥的模样往外推。刚出门,被团丁拦住了。他们向我吼来:这时候还运什么肥料?我说种田人分不得早黑,怕累就要饿肚子。团丁们很怀疑,叫我把肥料倒出来。我说天快黑了,行行好吧,留点亮给我推车子。他们见我不肯倒,就自己准备动手,一看是又稀又臭的人畜粪,掐着鼻子往后退。接着又想用枪桶,也怕把枪弄脏了。然后指着我鼻子问:你把蒋长卿藏在什么地方?我笑着说:啊,你们原来是要找蒋先生。不错,他刚到了我家里,我要运肥料没工陪他,他就回自家屋里去了,不信,你们看,他家大门打开了。说着白狗子直朝你家走去。我见他们离开,三步并作两步走,使劲往浏阳河畔推。这时,正好一只木筏子靠在岸边,蒋先生走进船仓,付了三块大洋,船夫扯起风帆,直朝长沙方向驶去……
    听了五爹的讲述,又接过五爹转交的五块大洋,我深深鞠了一躬,便又准备外出讨米。五爹拦住我,说不要再去了,蒋先生给了你钱,日子不是过不去,何必再去自讨苦吃。再说,怕蒋先生又回,回来了,你把情况弄清楚,也好睡个落心觉。我说,在家就怕团防局来,我实在惹不起。五爹说,你又没去吃过“剐皮猪”,一人犯法一人当,总不会老不讲理吧。我说住在亲戚家里团防都找来了,“吃肉同味,嗅肉同皮”,不该是蒋长的堂客呀。五爹说:他们尽找尽找,自然会没味了,你在家待一段,看团防局还来不来,来了再走不为迟。
    我听了五爹的话,在家等了半个月,团防局确实没来过,但蒋长卿也杳无音信。心想,丈夫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回家吓怕了,还是“夫妻好似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理妻室儿女了?正在百般猜疑中,一天凌晨两点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还是心有余悸,想团防局好久没来过,恐怕又来找麻烦,不敢开门。过了一会,又听到轻轻敲了两下。我觉得不像团防局,团防局耀武扬威,不可能这样匆匆容容。我起床开了门,一看,真的是蒋长卿!他一身褴褛,又黑又瘦,眼窝凹进了很多,见他模样,我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抱住我,口口声声对不起,害我受苦了。我推开他,问他躲在什么地方?他吱吱唔唔不肯讲,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天地这样大,到处可容身,我自有安排,你放心好了,不会出事的。我又问他回家有什么事?他说一来看看你们母子俩,二来想打听陈炳文关在什么地方,要设法营救他。我说陈炳文已经被国民党杀害了,你要谨防恶狗,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我不能没有丈夫,团防局把你当作恶老虎打,到处站岗放哨,你下次再不要冒险回来,有事捎个信,我就放心了。说过,我催他走。他说累了,休息一会再走。他一上床就鼾声大作,我生怕外面有人听见,用手帕轻轻蒙住他的嘴。可手帕一到他就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再不睡了,他一边漱口一边向我告别:你多多保重,带好孩子,熬得一时苦,换来百日甜,共产党必胜,国民党必败,过了冬天是春天,到时我会大大方方回家看你的……
    话还未了,外面狗叫了,越叫越狂。我从门缝里一望,天已蒙蒙亮,团防局的人把家围住了。情况十分火急,无计可施,他便跳进茅厕满池的粪水里,叫我用板子盖好。当我从茅厕里出来,团丁们已将大门捅开,进屋就从楼上翻到地下,红薯洞、柴草堆也不放过。他们前前后后翻个遍,不见其人,反转身来冲我吼道:老实点,赶快把你丈夫交出来!我矢口否定他没有回来,说如果躲在家里了,你们放火把我房子烧掉,烧死他我谢谢你们,免得我一起受罪。他们见我话说得硬,信以为真,便打算撤兵,正在这时,不知丈夫在深及脖子的粪池里受不住了,还是没有听到屋内翻缸倒罐的声音了,从粪池里跳上来。可刚一上来,一个满脸麻子的团丁发现了,他大声叫道:在这里,快来抓活的!团丁们一拥而上,蒋长卿猝不及防裹着一身又脏又臭的衣服,朝后门一丈多高的山墈,纵身跳了上去。团丁们也紧追着跳墈,可爬了又掉下来。眼看爬不上去,就朝山上开枪,开完枪,便往山上去看,原来只见脚印不见人。
    团丁们一无所获,恼羞成怒,使力抓住我的头发往下按,说我是个死不老实的狐狸精,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尽撒谎!不由分说,将我五花大绑,要押送团防局。他们把我往外推,孩子使力抱住我的腿,声嘶力竭哭着要妈妈。团丁们心狠,用脚上的皮鞋连连踢孩子,孩子鲜血直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心肝欲裂,一步一回头,哭成了泪人。
    到了团防局,白狗子用烧红的铁板烙我,皮鞭抽我,昏过去又用冷水泼醒,再烙再抽,说共匪婆子和共匪一样狡猾,不抽不烙不会说出真情。他们越狠毒,我也就横下了一条心,张口向他们咬出。那个麻子团丁被我咬破了脚跟,气急败坏,只喊提出去枪毙算了。我被折磨够了。正在痛不欲生时,不料我一位当保长的表舅来到团防局,经他多方求情,我被释放出来。
    我虽受尽皮肉之苦,对丈夫仍是一往深情,望他回家团聚,可望眼欲穿,他却再也没回来过,是死是活,我全蒙在鼓里。
    直到1951年,省里和县里的同志送来烈士匾和蒋长卿的简历,我才知道丈夫早已牺牲了,才知道丈夫革命生涯的全过程。简历是这样写的:
    蒋长卿1901年生,长沙县五美乡人。在长沙师范求学时,参与组织“救国十人团”。1923年被聘为“济贫”完小校长,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五美组织农会打击了丑、郭两家黑恶势力。1927年“马日事变”后,调长沙省城 ,以周南女校附小教员作掩护,从事地下工作。9月,参与组织以转运局运煤工人为主的株洲暴动。1928年7月,任湖南省委巡视员、湘东特委常委,负责安源工人运动。安源地下党机关被破坏后,辗转浏阳、平江等地联络失散同志,得遇红五军二纵队黄公略、湘东特委常委潘心元,遂在浏阳开展工作。在浏阳改造和发展了中共浏阳南乡党组织,组织领导了古港、张坊人民进行斗争,成立了东乡苏维埃政府和赤卫队。1929年赴上海与党中央取得了联系,向中央汇报了湘东工作情况。中央命他为湖南省委常委,速回湖南重组省委机关。返回湖南后,在湘阴建立了筹备机构,使省委机关辗转分批从武汉迁到了湘阴,时任省委宣传委员、经济委员会主任和巡视委员会主任。1930年,参与省委配合红军攻打长沙的行动。同年8月任湖南省委代理书记。因原省委书记宁迪卿被捕叛变,蒋长卿等省委机关负责人被捕。法官唐佑樾是蒋长卿在长沙师范的同学,曾多次劝降,不从。经酷刑拷打,终无口供。在法庭上,还高声朗诵绝命诗:……今日的经济组织,使社会呈现矛盾和残杀的景象。贫穷和富有好比地狱天堂,社会机器不会自然地移交给劳苦大众,我们就得用暴力推翻。我是共产党湘省省委,,这就是我的供状。灭绝天日的酷刑,尽管白天黑夜加在我身上,自首呀自首,你休痴心妄想。……我想明天呀明天,不会让后人失望。
    蒋长同志在生命最后一刻,横眉冷对敌人,宣传革命真理,从容就义在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时年30岁。
蒋奶奶念完简历后,沉痛地说:我原以为他还活着,1949年解放军路过我家门口,我还背着椅子坐在路旁,询问解放军:叔叔,你们队伍中有叫蒋长卿的人吗?谁料他早已人头落地!谁料那次从茅厕粪池里逃脱虎口后,竞是最后一次见面,成了永别!
    蒋奶奶伤心了,哭得泣不成声。校长把她扶进了屋里。
    大娘已经作古,这诉说虽是陈年旧事,但好比一缸陈酒,越陈越香,喝了,沁人心脾,清神醒脑。


联系电话:0731—86264398
2008年4月15日
2010/8/16 18:40:51 发表 | 责任编辑:在你面前
本文共有评论 2 篇︱已被阅读过 1569 次         查看本文的评论   查看该作者其他文章
向朋友推荐本文
 
网上大名:

评论主题:

您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