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峰昨天夜里梦见他躺在牛背上大汗淋漓,却仍然无法回忆一年前的那身白色的裙子。
黄昏。太阳被村尾的树梢卡在半空,散出鳞片似的暗红的光芒。绍峰正勾着腰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七金就在这时敲着短竹筒大声吆喝着把牛群赶回村里。村民们听到那熟悉的吆喝声就陆陆续续的迎了出来,把各自的牛牵回去了。
何明敦一边拍赶着自己的牛一边问七金说,今天干什么回来得这么黑?
七金说嗨,绍峰家的牛发颠,跑到那边岭去了,我撵了半天才把它撵回来。
七金赶着牛经过绍峰家门口时停了下来。他看见绍峰就说,绍峰你家的牛下午发颠跑过岭去害我追了半天。
绍峰好像是从幻想中抬起头来,七金伯你说什么?
七金说,呀,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七金就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七金说看你跌魂的样子,在想哪家的姑娘?
绍峰当时的确是在思念着一位远方的姑娘。那姑娘曾经穿着一身美丽的白裙。他听七金这么一说,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离开的时候七金也笑了笑,说别想了人家又不晓得想也是白想,看好你的牛别让它出什么事就行啦。
门槛渐渐凉了。村上的门槛都是用大块的石条铺成的,夏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凉意便从石条中隐隐的透出来。村民们空闲时都爱坐在门槛上乘凉,一边聊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绍峰站起来摸了摸屁股。凉幽幽的。他的鼻子酸了一下,却又打不出喷嚏。那天的门槛特别凉。夏天的门槛是不应该这样凉的,他在那个夏天老是会想起这件事。他走进堂屋,看了一眼日历,撕下了最上面的那一张。这时奶奶的声音从厨房悠悠的传了过来。她说绍峰吃夜了。村上的人都爱把吃晚饭叫做吃夜,似乎他们真的可以把夜吃下去,白天就来了。厨房中间吊着一个灯泡,绍峰和奶奶两个人就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筷子和大瓷碗轻微的碰撞声显得很是清脆。
奶奶说你爸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绍峰说,哦。
奶奶又说,你也真是的,在金城好好的,干什么跑回村上来。
绍峰说,金城里太乱, 回来也好和你做个伴。
就在这个时候绍峰的父亲何诚从金城回到了村上的老家。他提着一大包东西,刚走进厨房就就叫了一声,妈。绍峰的奶奶被吓了一跳,她转身过来,看到了何诚。
她说干什么这么黑才回来?正好,一起吃夜吧。
何诚说半路上班车坏了,要不早到家了。饭我倒是吃过了,在街上碰见几个朋友一起吃的。
何诚又说我这次回来是要办点事。事已经办完了,顺便回家摘几个杨桃。我们家的杨桃个子不大但是比别人的都甜。
村上人们的茅房大多和猪圈或牛棚设在一起。那天晚上何诚就在牛棚边的茅房蹲着的时候,棚里那头牛又发作了起来。它用双角使劲顶着墙壁,大口大口的喘气,口里不断流出白色的浓液,时而又凄厉的叫上几声。何诚起初有点惊慌。他匆匆的解决了自己的事之后就回到了堂屋。那里绍峰正在听奶奶说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何诚坐下之后就对他的母亲说,那头牛不晓得干什么像发颠了一样。
绍峰的奶奶暂停了精彩的打小日本的故事,对何诚说,鬼才晓得,它时不时就是会这样。
何诚顺势说,妈你讲会不会是牛和马冲着了?
绍峰的奶奶开始有些不悦,她说,鬼才晓得。
何诚又淡淡的说,妈你就告诉我那匹马藏在那里吧,反正你藏着也没用是吧。
绍峰的奶奶说你别问了我不记得了。
何诚说,妈——
绍峰的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回来是不是就想拿走那匹银马?那只马要是木头做的话你还会这样问来问去的吗?
绍峰插话说,爸,奶奶记不起了你就别问了。
何诚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他盯了绍峰一眼,说妈你实在不想讲那就算了。
绍峰曾经听奶奶说起过那匹银马的事。那是一匹用纯银制成的白马,两个拳头那么大,至于是哪个年头制作的,连去世的爷爷也弄不清楚。绍峰和他父亲都知道奶奶很迷信,而他父亲不过是想对那头牛借题发挥,得到那匹白马。为此绍峰很厌恶他父亲,却又觉得不好当面指责他。奶奶曾经在说打日本的故事时候提起过那匹白马的事。绍峰一直觉得奶奶说的很像电影里的情节。
奶奶说一九四五年那年日本鬼子打到了这里。其实当时只是几个日本兵拿枪顶着县长的头,就算占领一个县了。 农民们都没见过日本人,怕得要命,他们讲日本鬼子长着红头发,两颗獠牙。当时很多人带着家人呀财宝呀跑进大苗山去躲鬼子。于是又有人讲鬼子枪法很准:谁谁在猪头山顶刚伸出一个脑袋,想偷偷看一下过路的鬼子长什么模样,不幸被鬼子发现了。鬼子远远的朝山顶嘭的放了一枪,把那人的帽子给打飞了,吓得那人屁滚尿流。你爷爷是个读书人,就是不肯走。一个晚上家里来了一个受伤的中年男人,是你爷爷带回来的。你爷爷讲,他是个兵,打鬼子的,受了伤,又和部队走散了。男人在家里休养了两天,第三天天没亮就走了。走的时候他把一个小布袋留给你爷爷,讲里面是他妈传下给他的一匹银马,他一直带着。他又讲他妈死了,他要去打鬼子了,带着麻烦,就留给你爷爷,还谢谢你爷爷救了他。你爷爷对那男人讲你妈传给你的东西我怎么可以要呢?你爷爷死活不肯要。
那男人就讲,那就先放你这吧,等我们打完鬼子了,翻身解放了,我再回来拿吧。
你爷爷就讲好吧,这匹马我就替你收着,等解放了自由了,你回来拿就是啦。
何诚第二天大清早到杨桃树下走了一圈,挑了一小袋杨桃就匆匆告别了老家。绍峰的奶奶叫绍峰和她一起去送送何诚,绍峰起初是不愿意的,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在村口弯弯曲曲的路上,何诚挥挥手就掉头走了。绍峰看着他父亲的身影在弯弯曲曲的路上慢慢的消失,突然觉得那个身影有点可悲。奶奶把目光从远方收回,对绍峰说我们回去吧。绍峰没有说话。奶奶说走啦。绍峰说我还不想走,你先走吧。奶奶说,怪了,你不呆在金城,干什么又不回家?绍峰的喉咙好像暗暗的吞下些什么。他瞥了奶奶一眼。奶奶也不再理他,独自走了。她说我可没空陪你,我的菜还没种呢,。
绍峰想起不久前,他问奶奶多少岁了?奶奶想好久,最后说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爸讲,我出生那年叫甲子年。后来他悄悄的算了一下。七十七岁。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大腿。
他不再想了。那些东西让他心烦。他走上田埂,抄一条小路来到了村里的商店。商店很小。店老板何明亮的腿有毛病。据说是他小时候和同伴们追赶一辆奔跑的拖拉机,爬上去,摔下来,腿断了,不能干农活了。但是不久他的母亲想了一个主意,把房屋的前庭翻一次新,进了些货往那一摆,再让儿子往那一坐,就有七八分像个小老板了。何明亮很好说话。但是他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姑娘看上他。 村民们有事没事都爱来商店里坐坐。绍峰走进商店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小伙子又在闲聊女人。他在门口打了个招呼,进去拉了张长凳坐下。先是何代时兴奋的朗诵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顺口溜:两公婆,骑摩托,骑到半路跌下河。何绍华说这么短就完了?代时说下面的我不记得了。绍华说来个痛快点的。代时说好!于是他又大声朗诵起来:一天夜里,两人上床,三更半夜,四脚朝天,五指摸奶,六六续续,七上八下,九九一回,十分痛快!何明亮第一个发出响亮的笑声,然后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绍华说,爽!爽!绍峰忍不住也笑了,他觉得那真是一群饥渴的家伙。
绍华尽量遏制住刚才谈女人的兴奋,憋红着脸说,嗨,绍峰,我昨夜见你爸回来,我还以为他来接你去金城呢,你不去呀?
绍峰说不去。
何明亮当即惋惜的说,金城可比村上好多啦。
绍华看了一眼何明亮,说在村上过得舒服,不想去就不去,金城好又有个屁用。
绍华又问,绍峰你说你真的和那个女的只说过两句话?
绍峰的眼里就放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他说,是呀。
就说过两句话你就这样日夜想她?
我想她不是因为说过两句话。
好啦好啦。喜欢她就跟她说呀。怕什么!我比你大两岁,二十一啦,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山村的夜晚特别的安静。青蛙在稻田自由而欢快的叫声,此起彼伏,异常嘹亮。三四里路内的蛙声层次分明,可以听得很清晰。山村的夜空没有城市里昼夜不息的灯光,却因此从满了活力。绍峰躺在竹篾床上,关掉电灯之后就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了。床是凉的。夜也是凉的。绍峰曾经说那是一种异常清澈的凉,是只有村上才可能有的。本来在商店里他想和绍华解释说他其实并没有谈过恋爱。他只是喜欢她而已。可是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竟没有说出。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那个姑娘是他高二时候的同班同学,杨昕荔,学习委员。高二分班时他由普通班分进了杨昕荔所在的文科尖子班。不久他们之间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杨昕荔经常悄悄的望他一眼。而绍峰不敢正面看着她,常常是对她的背影发一阵呆,然后就有点羞涩的自我嘲笑起来。他们之间仅有的两次谈话是因为校里的诗歌比赛。而每次谈话绍峰都只说了一句。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是在诗歌比赛报名的那天。他离开他的座位,走了很久才走到杨昕荔的面前。他说,学习委员,我想报个名。杨昕荔抬头见是他,很快低下了头,声音细细的说,好的。第二次谈话是在杨昕荔通知绍峰参加诗歌比赛的复赛时。那个课间绍峰正趴在桌上打瞌睡,耳边就传来了他思念中的声音。那个声音依然是细细的说,何绍峰,诗歌比赛的复赛在这个星期天早上举行,地点是阶梯教室。绍峰抬起头。他看见了穿着白色裙子的杨昕荔。他紧张的应了一声,哦,谢谢。杨昕荔又说,我们班就你一个人参加复赛,希望你能成功吧。说完那身白色的裙子就飘远了。
那个诗歌比赛绍峰是全校第一名。不幸的是大约一年之后,也就是高三重新分班时,绍峰从文科尖子班被分了出来,离开了那身白色的裙子。在高三的一年里,绍峰还见过杨昕荔几次,但是都只能远远的望着她模糊的身影,那些难得的缘分又因为种种原因匆匆的画上了句号。
后来的高考绍峰只考上了个普通的专科。但是他没有去读。而那个姑娘却一下子飞到了遥远的北京。绍峰向来很讨厌那些课本和没有尽头的习题。一次他在读一本挺有名的诗歌刊物时,看到一位比他大四岁的诗人的自我简介。那简介上轻描淡写的说,他厌恶高考,所以高考他根本就没有参加。当时绍峰的身上的血液立刻就沸腾起来!不久,他鼓起勇气对父母说,我不想再读书了。他的父亲震惊了一下,歪着头盯住他,说你要干什么?绍峰又说了一遍,我不想读书了。何诚的脸立刻被拉长了,他愤怒的说,要是我每次回来看到你读的是课本,而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诗,你考上的只是一个烂专科吗?
于是在和父母的一次不可避免的剧烈争吵之后,他父亲说挥挥手说算了算了,随便你了,我不管你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而绍峰离开父母工作的金城回到村上则是在一次伤心的理发之后。
绍峰放弃读书之后也没找到什么工作,平时就在家看看书,写点东西,做些家务。他的头发慢慢的长了。他想留长发。最初的原因很幼稚,他看了林青霞的古装片。尤其是在《天龙八部》里,她一袭白裙长发飘飘的在天空飞来飞去。很是逍遥快活的样子。第一次看《天龙八部》时他还读初二。而第二次看的《天龙八部》时候他已经暗暗下决心要留长发了。
先是绍峰的母亲吴媛凤发现了他头发的问题。她说,绍峰你的头发也够长了,可以去剪了吧。绍峰没有说话。他的母亲又接着说,下午就应该可以去剪了。
但是那天晚上,何诚下班回家,看见绍峰的头发仍然是原来的样子。
他的脸上立刻飘起恼怒的神色,说,你妈叫你去下午去理发你干什么不去呢?
绍峰说我还不想理。
头发已经盖过耳朵了干什么不理呢?
我想留长发。
何诚听了非常惊讶。他张大着眼睛说,呀?
何诚又说,嘿嘿,你还想留长头发呢。别人见了会怎么说?人家会说我还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娃崽你晓得吗?只有大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烂崽才留长头发。你留什么?
绍峰的眼皮微微抬起来,望着何诚,说,长头发跟烂崽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女人可以留长发,男人又不可以留呢?海子和西川还是长头发的呢。
何诚的思路突然被两个陌生的名字中断了。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一甩手,进房间去了。他说反正你明天不去剪就别回来吃我的饭!
第二天中午何诚下班回家的时候,绍峰正在静静地看《新白娘子传奇》。绍峰扬起脸,看到是他的父亲,便掉头继续看他的电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何诚并不理会这些,他瞥了一眼绍峰的头发,然后他的嘴角就笑了一下,仿佛是自言自语的说,我还以为你连大人的话都不听了呢。
何诚的那句话让绍峰很伤心。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绍峰在厨房找到他的母亲,说妈,我想回村上。
吴媛凤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她说哦?那就随便你吧。你奶奶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于是第二天绍峰便匆匆搭上了回村的汽车。
农村的过年特别像过年。绍峰说那是因为穷。村民们平时生活俭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桌上的菜才突然丰富起来,于是过年的分量蓦然加重。农历二十八那天黄昏,他的父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当时绍峰正把大红的对联贴上门框。绍峰叫了一声妈就把他母亲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吴媛凤径直走进厨房,绍峰的奶奶正在热火朝天的炒菜。奶奶回过身来看见儿媳妇,高兴得差点老泪纵横。她说你们干什么现在才回来呀?吴媛凤笑了笑,说妈,你歇一下子吧,菜就让我来煮吧,你快一年没吃过我煮的菜了。
那年年底没有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了。满天满地的鞭炮噼噼啪啪的作响,似乎把黄昏的天空映出一层远远的微红。那是一种美丽但极其容易破碎的颜色。绍峰那天晚上和村上的伙伴们出去整整游逛了一夜。他们最后上了村口的马路。马路上时常有姑娘们经过,大都是邻近村子的。他们就在路上闲荡,和过路的姑娘们搭话。但是绍峰只是闲在一旁,微笑着看着绍华他们饥渴的寻找好看的姑娘。绍华说,绍峰你小子躲在那里干什么?过来聊聊呀。绍峰说谁敢抢你的风头呀?绍华笑说,什么呀?算了算了,不理你了。绍峰听着小伙子和姑娘们大胆直率的笑声,忧伤就莫名奇妙的涌了上来。他渴望路过的姑娘中会出现一身白色的裙子。半年来他一直在执著的为那身白色的裙子写着十四行诗。
天蒙蒙亮的时候绍峰回到了家。屋门是掩着的,几缕灯光从门缝中轻轻的泻出来。他轻轻的推门进去,奶奶已经在火盆边睡着了。火盆中央一颗大木炭还烧得很热烈。奶奶每年除夕之夜都要在火盆里点一颗大木炭,然后守着它过夜。绍峰轻轻的叫醒奶奶,说奶奶,天已经蒙蒙亮了,回房间睡吧。奶奶带着迷糊的眼神醒了。她搓了搓眼睛,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又梦见那匹银马了。绍峰只是觉得奶奶迷信,但他说,好啊,应该是个好梦吧。他靠着奶奶在也火盆边坐了下来。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他在思念一个他也不知道是否还能遇见的身影。
初二那天出现了少有的暖和天气。但是晚上猫头鹰却叫得厉害。村里每年腊月都能听到猫头鹰在村尾的大树上哀哀的叫唤声。夜里绍峰一家人都没有出去串门。他们在围着陈旧的火盆烤火。那是近一年来这个家庭的第一次团圆。初二晚上是村上的孩子们最渴盼的时候,因为口袋里开始有了第一张压岁钱。绍峰在他的父母要给他压岁钱时,心底突然涌上一股羞愧的浪潮。
他说我都已经二十岁了,还要什么呀红包呀。
他的母亲笑了,说二十岁就大了?二十岁你也还是个娃崽。
我没活干挣不到钱,还要你给我我可不好意思。
那就算了吧,我还多一百块钱去打大字牌呢。
吴媛凤又数出七百元钱塞到绍峰奶奶的手里说,妈你不愿跟我们去县城也行,我们也难得回来一趟,平时有什么事去叫绍峰他三叔帮帮。
接下来谁都没说什么话,只是静静的烤火。沉默了一阵子,绍峰的奶奶像是回忆起什么,她从左手腕捋出一个布满斑块的镯子说,这个银镯子是年前在牛坡移何诚你奶奶的坟时得的。
何诚说真的?
绍峰的奶奶继续说,明旺撬开那副烂棺材板的那当时,棺材里冲出来的气臭得要命。我看了一下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明旺拿一根棍子去掏了一下,掏出两个两个镯子来。
何诚说那还有一个镯子呢?
我还没说完嘛。去的人有绍峰他三叔明旺,三奶奶,还有去帮忙的七金和外村的一个人。明旺说那镯子是银的,我说那就肯定是银的了。以前像我们这样的家庭都有一些金银的。后来那两个镯子我和三奶奶各分得了一个。
何诚又问,妈,那,我们家祖上有没有传什么东西下来我不晓得的?
当然有啦。土改以前我们家就有一个银的佛像,听讲是纯银的,两个拳头那么大,好像是观音吧。土改后就不见了。
怎么回不见了?妈你没有记错吧。
怎么会错?就是不见了。也不晓得是你爸藏起来,还是被偷了,鬼才晓得。
妈,那不是还有一个银马吗?
绍峰的奶奶先前一直沉浸在怀旧的惬意中,没想到何诚又提起银马的事来。她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她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何诚,说你好像每次回来都要问一次那匹马的事。
何诚的脸顿时显出尴尬的神色来。他的嘴角动了动,说妈你总不能就让那匹马躲起来,一辈子不见光吧?
那是别人的东西,拿了会不好的。
妈,你别信神信鬼的,人家可能早就已经死到那边天了。你还担心什么?
绍峰大声说,爸,你别讲了。奶奶不想讲有她的原因。你怎么老像是逼人家讲一样。
如果对何诚那样说话的是他的母亲,他或许没觉得有什么。但令他不能容忍的是,那句话偏偏出自他儿子的口。那个逼字让他浑身不舒服。他想你是我的儿子,你还是个娃崽,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样讲我了?他觉得被他的儿子数落是一种羞耻。他觉得你做儿子的怎么可以讲我做爸的呢?他越想越恼火,他的脸本来就是黑黝黝的,现在就像是一块在风中热烈燃烧的木炭,唰的就全红了。
他用手指着绍峰,说大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了?你看看哪个娃崽像你这样不懂规矩的?
吴媛凤急忙把何诚的手扯下去,说大过年的吵什么吵,真是的。
何诚说你看看你的娃崽,被你娇惯了!大人都敢顶了!
何诚又说妈你就真的想让那个东西死在地下呀?它在地下会生崽吗?
绍峰的奶奶脸色发青。她摆手说随便你怎么讲就是不行。我早都不记得它在哪里了!
何诚说妈你怎么就这样艮呢?拿出来还有点用处你讲是吧?总比没有好吧!
绍峰的眼睛狠狠地刺了何诚一眼。他抓住奶奶的手臂说奶奶别理他!
他的话刚说完,脸上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何诚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绍峰的奶奶站了起来。她转过身想要回房去。何诚见她要走,就说妈你真的是越老越拗了为什么偏偏就不能讲出来呢?他一边说一边迅速的站起身来,伸出手抓住绍峰奶奶的右臂,想要把她拉回来问个清楚。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绍峰的奶奶已经将近七十八岁了。她的身体就像是一截渐渐被蛀虫掏空的枯枝,根本无法摆脱何诚有力的手。
她一个趔趄就向火盆栽了下去!
就在这时绍峰大吼一声站了起来。他说放手!
吴媛凤飞快的扬起脸来,却看到了令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的事。
绍峰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握住一把白晃晃的刀子!
而那火盆中本来燃烧着通红的木炭。倏的火盆中便冒出一股烧焦的烟味。绍峰何诚吴媛凤七手八脚的匆忙把绍峰奶奶扶了起来。幸好那阵烟只是来自绍峰奶奶棉袄的几个大窟窿。那几个大窟窿已经焦黑,缕缕的灰烟还源源不断地从那里冒出来。
后来吴媛凤说妈没事吧。
绍峰的奶奶长长的喘了一口气说,吓我跌魂了。差点吓我跌魂了。可惜好好的一件棉衣就这样被烧了几个大洞。
何诚这时候才看见绍峰手中的刀子。他说你干什么?
绍峰没有说话。但他直勾勾的盯着何诚的眼睛。他的眼神那时候像是一只壁虎,有力地扑上何诚的眼睛不肯离开。
那把刀子是一把水果刀。先前就放在绍峰身边的桌子上,所以那时他可以迅速的将它紧紧地抓在手里。就在那天早上绍峰才将它磨得锋利,当时他还开玩笑说,刀子磨利了用处大着呢。现在它在昏黄的灯光下仍然折射出煞白的光。
那阵煞白的光吴媛凤也看得心慌。但是她说,绍峰给奶奶削个雪梨吧,选个好的。
绍峰的奶奶也看见了绍峰手中的刀子,但是她以为那是吴媛凤叫绍峰削雪梨后他才拿起的。她撇撇嘴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吃不下了。可惜这样好的棉衣就烂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吴媛凤刚把灯关下,突然看见漆黑中好像又闪出那把令人心寒的刀子。她躺在床上反复的想可就是想不明白,绍峰怎么会突然操起刀子来呢?
她永远也无法理解。
年后三月初的一个深夜,绍峰突然被奶奶大声的呻吟吵醒。他心里一晃,咕噜翻身下床走进奶奶的房间。他把奶奶房间的灯打开,看见她正用双手捂住胸口,脸色发白。绍峰问奶奶你怎么了?奶奶说,不晓得怎么搞的,胸口有点,痛。要紧吗?不晓得啊,应该,不会太要紧吧。奶奶去看大夫吧,到镇上也不远。你还是去把你三叔,叫来吧。哦。
三叔家就在绍峰家的隔壁。很快三叔便和绍峰急匆匆的赶来了。三婶也跟后来了。询问了一阵,三叔说,婶,还是去看看吧,镇上也不远。奶奶点了点头,说好吧。三叔坐到奶奶的床上,背对着她,说我背你去吧。绍峰说三叔还是我来背吧。
后来绍峰背着奶奶,随同三叔,在黯淡的月光下敲开了镇上何医生的家门。何医生是绍峰一村的,看病时很尽力。不一会他拍拍手说,没事。他又说了一堆病理,随后就开了一些药。
第三天绍峰奶奶的病就好了。但是这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却使奶奶知道了绍峰的某些迟迟没说出的想法。
晚上在和奶奶煮晚饭的时候,绍峰说奶奶,不如你还是到金城去住吧。
奶奶说,我不想去。去那里除了你爸你妈一个人也不认得。在村上舒服。
呆久了不就认得了?哪有一下子就认得的。
听人家说城市里对门的两家都互相不认得。
金城又不是大城市,只不过是个比较大的镇罢了。
那干什么你又跑回来?
绍峰被问住了。他停了一下,说你老了,在那里如果得了病也好办些。
奶奶说我去那里了谁种菜给你吃呀?你会种吗?
绍峰笑了,说你去那里了我也不呆在村上了呀。
奶奶惊讶的问,不去金城不在村上你去哪里?
跟表哥他们去广东呀。他说他们厂缺人。在村上的话我种田又不熟。况且种田又没多大意思。我不想种。
去广东也没什么好的。你看你姐,在广东累成那样又赚了几分钱?后来还不是嫁到村上,穷得丁当响。
奶奶这你就不晓得了。阿姐是阿姐,一人和一人怎么会一样呢?
好了好了,随便你啦。去了也好吧。反正我是不会去金城的。
那我走了,万一你又像那夜得病了怎么办?
我可以去和你三叔他们住呀。反正隔壁邻舍会照应的啦。去就去吧。反正在农村呆着也没什么出息。
后来奶奶没有到三叔家里住。她对何明旺说你们家人多,不是蛮挤的吗?叫一两个人来住我这吧,我这只有我一个人,空的厉害呢。于是绍峰的三婶就过来和绍峰的奶奶住在了一起,互相便有了个照应。
绍峰决定跟表哥去广东一个叫东关的地方。当地的大部分打工青年都去了那里。同去的还有绍华绍义两兄弟。绍峰对绍华提起他想去广东的想法的时候,绍华正在菜园里挖沟。那时绍华顿了一下,接着就把锄头一扔,说,好!我也早就想去了,就是没人作伴。绍峰我和你们一起去吧,还种田什么时候死了都不晓得。
绍峰他们的计划是三月二十七日到县城换乘直达卧铺汽车,目的地是表哥所在的玩具厂。所谓的县城,其实就是绍峰他们说的那个镇,因为县府就设在那个镇上。那个县城虽然小得可怜,但是因为大量的青年涌向东关,于是开辟了一条跨省的汽运专线。从县城出发,在汽车里熬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就到东关了。
三月二十五日晚上安静的下了好几个小时的细雨。雨点打在瓦片上听不到声音。
屋里取走了火盆,空气凉丝丝的。
绍峰的奶奶一边筛着菜籽一边说,要多少钱才到东关呀?
绍峰说也不算多,我已经跟表哥借了。
奶奶说哦。然后她把手伸进里面的衣服,掏出一个小塑料袋,打开,取出一块红色手帕包着的东西,再把手帕掀开。她数出几张钱塞到绍峰手里,说一百块钱你带上吧,我今年卖不了菜了,也没多少钱给你啦,你妈给的钱买其它东西也花得差不多了。
不要。
不要你的钱够用吗,你又不问你爸妈要。
够的奶奶。
快拿着吧,你不要以后我可能也没机会再给你啦。
绍峰最后不得不接过那几张陈旧但是抚得很平展的钱。他说我会还给你的。
奶奶望着门外悄然无声的细雨,眼神似乎拉得很长。她低低的叹了一声,说绍峰你把那个东西也带去吧。
什么东西?
就是那匹银马啊。反正埋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绍峰定定的看着奶奶。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奶奶,你不是和我爸说不可以挖出来吗?
是啊。你爸不可以挖。别人的东西你爸老想占去,我就是不想给他。
为什么不可以给他呢?
可能人老了就容易艮吧。鬼晓得他想拿去干什么呢?卖了?我不想让那匹马给卖走。他越逼我要我就越想不给他。
那你给我我也没有什么用呀。
怎么会没有用?我听以前的老人讲过,埋在地下的东西有灵气。你出远门带在身上它会帮你走运的。
你不是讲过那个当兵的会回来拿吗。我这样拿走不好。
拿什么拿呀。他说等解放了就回来拿,现在都解放好几十年啦。
绍峰笑了一下说,那么现在就是还没解放啦。
奶奶没有理会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她说明天清早我带你去挖吧。今夜下雨了,泥土松了,好挖的。
第二天清早奶奶带着绍峰进了门前的小园子里。园子里栽着一棵杨桃树,一棵枇杷树,两株葡萄藤和几畦蔬菜。
奶奶走到杨桃树下,指着一处地说,就是这里了。
绍峰举起铁锹小心的向奶奶指的那块地铲了下去。挖了大约半米深,还没有看到那匹银马。
奶奶吸了一口凉气,说怪了,明明就是在这里的呀,埋得也不深,应该到了呀。
绍峰稍微扩大了挖的范围,又往下挖了一截距离。那匹银马还是不见影子。
奶奶连连呀了好几声,狐疑的说,明明就是埋在这里的呀,怎么会不见了呢?
绍峰擦了擦头上的汗,说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
奶奶说怪了怪了,怎么会找不到呢?
她连连说了好几声怎么会找不到了呢?
绍峰离开家乡的那天天空黯淡无光,绵绵的春雨悄然润透大地。
四个青年到东关的第一夜是在汽车站熬过的。他们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临近全黑了。
绍峰的表哥说,到我们厂还远着呢,现在应该没有车到那里了。
绍义忙问那我们今夜睡哪里呢?
绍华说旅馆吧。
绍峰问表哥说附近的旅馆一夜都少钱?
表哥说一人一夜三十块左右吧。
绍义说,吓,这么贵?
绍华说那还睡吗?
绍峰说就在车站呆一夜吧,将就将就,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可以去表哥他们厂了。
其他三个人都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左右他们到了那所设在郊区的玩具厂。绍峰的表哥带着他们进了大门,拐了几个弯,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他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进去跟他们说说。
绍峰他们三人在办公室外焦急而兴奋的等着。
绍义小声地说,我们头一个月到底会得多少钱?
绍华不耐烦地对他弟弟说不是讲过了吗,新来的一般是五百块。
绍峰没有说话。他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猜测着表哥和办公人员的谈话。突然他看见表哥好像生气了,好像和里面的人吵了起来。不一会表哥悻悻的迈了出来。
绍华问怎么样了?
绍峰的表哥说,操,他们不讲信用!
绍峰问干什么了?
表哥恼火的说,他们本来说厂里还缺五六个人的,我说我带几个人来吧,他们说好哇你就带来吧,现在我带来了,他们却说你们来得晚了,厂里已经满人了!
绍义说哎呀,那怎么办呢?
绍峰的表哥说还能怎么办,我再帮你们联系其它厂吧,他们这帮混蛋!
当天下午绍峰的表哥在离玩具厂不远的一家五金公司找到了两个工作名额。
他问谁想去呢?
绍华说让他们两个先去吧。
绍峰说不不不还是你们两兄弟去吧,你们在一起好些。
绍峰的表哥也说就你们两兄弟,你们愿去吧。
于是当天晚上就只剩下绍峰一人没着落了。他的表哥说今夜先来我们宿舍和我挤挤吧,明天我再帮你联系联系。绍峰说好吧。
直到第四天绍峰的表哥才带回来一个信息。
他说离这七八里远的地方有个小歌舞厅,正缺人,每月四百五包吃住,你看行吗?
绍峰说不管怎样还是先去吧。
绍峰表哥说的那个小歌舞厅叫紫黑马歌舞厅,两层楼。绍峰的工作是服务员,和绍峰同时进去的还有一个小伙子。刚开始绍峰很不习惯,因为歌舞厅的大门傍晚五六点钟才打开,其余的时间基本上是关着的。压抑。而每天的工作从傍晚五点钟开始,深夜两点左右结束,其余时间闲得慌。于是白天绍峰便到外面走走,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工作。
每天晚上七点钟紫黑马歌舞厅嘶哑的劲暴舞曲准时响起,半明半暗的灯光把每个人的面孔映得模糊不清。绍峰不断想起电视剧里的情节,想象着某天自己会被某位粗暴的客人侮辱。可是一直到他离开紫黑马歌舞厅那天,他想象中的事情竟没发生。
他离开紫黑马歌舞厅是在他当服务员后的第七天。离开的原因是前一夜发生了一件令他难过的事。
深夜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最后两个男人才伸伸懒腰准备要走。 出了门之后其中一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他转过身又回到舞厅里。舞厅里绍峰和两个小姐正在收拾残局。
那男人走到一个小姐身边说小姐,愿到我家去坐坐吗,请你。
那小姐的脸唰的就红了。她说夜深了,我已经打瞌睡了。
那男人的嗓门就大了起来,说去就去吧,我都还没打瞌睡。
小姐说算了吧,我不去。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不一会主管听见声音就进来了。主管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男人,他大声地问那男人说干什么干什么?
那男人说我只是想请这位小姐去玩,谁知道她不肯。
主管说哦,原来是这样。他转头对那个小姐说,人家请你去玩你去就是啦。
小姐说我这两天不舒服。不去。
主管突然就愤怒了。他翻翻眼皮,说又不舒服?叫你去的时候你就不舒服?你什么意思?
小姐没有说话,她生气的看了一眼主管。
主管说,哟,你看我干嘛?人家只是请你到他家玩玩又不是强奸你你为什么不去?
主管说婊子!装什么纯洁?那夜你和那个男的颠了一夜,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呀?
主管说你不去老子就叫老板不发你的工资不然你试试看!
小姐低低的哭了起来。另外一个小姐劝主管说算了吧,她不舒服。
主管说,操,她不舒服我还不舒服呢!
绍峰觉得他们的话有些奇怪。他想,那男人半夜叫一个小姐到他家去玩不是干那事又是什么?主管说他又不是强奸她又是什么意思?他想不清楚。但是他还是劝解说,人家不想去就别硬要人家去嘛。
主管白了他一眼,说没你的事,你干你的活去!一个烂女人还能让她这样?
绍峰皱了一下眉头,说人家也有人家的自由啊,人家不想去就不能够强迫人家。
主管说,怪了,平时见你倒是蛮老实的呀!?你再说连你的工资也扣!
绍峰说你怎么可以扣我的工资呢?我又没偷懒。
那男人似乎等得烦了,他对主管大方的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她不愿去就算了。我也只是想请他去我那里坐坐,没什么比别的意思。
那一夜绍峰无法入睡。他躺在床上想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那小姐是不是妓女,那男人是不是嫖客。那主管也太蛮横了。总之这地方不是一个好地方。他觉得身上像是被箍了一个冰凉的铁圈。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收拾东西走了。他想,算了,算是白给它干了几天活了。他走的时候没告诉紫黑马歌舞厅的任何人。
他到了城里的一家不大不小的报社,东关文萃报社。
两天前他曾经过那里,突然心头一动,就走了进去。
他找到副社长问需不需要人?
那副社长瞥了他一眼,说是你要找工作吗?
是的。
缺一个打杂的。
工资多少?
四百五。
还可以多点吗?
副社长说,多点?我们社还穷得厉害呢!
当时绍峰觉得工资太低,想想就离开了。
现在他背着行李回到了那个报社,再次找到了那个副社长。他敲开办公室那扇绿油油的小门时,副社长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下。
副社长问你有事吗?
绍峰说我是来找工作的,你见过我的。
副社长惊讶的说是吗,什么时候?
绍峰说可能你忘了,就在两天前的中午。
副社长想了想,说哦,好像有那么一回事。他又说我们缺一个跑腿的,月薪四百块。
绍峰说好。绍峰又说可以给我提供一个住的地方吗?可以住就行。
副社长迟疑了一下,说我得问问他们,你等着吧。
晚上绍峰住进了报社二楼一间破旧的办公室。副社长说这间办公室空着没用,你不嫌的话就住这吧。说完他就走了。那间办公室里还堆着一些大麻袋。用手指轻轻一碰,麻袋上成块的灰尘立刻散落下来。靠窗的一个角落还摆着一张小床,床上的灰尘厚到已经无法分辨床的颜色。绍峰胡乱的整理了一下,就匆匆的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后来绍峰和他的表哥碰面时,表哥说你不在那里干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绍峰笑了笑,说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表哥又说干嘛不在那里干了呢?
绍峰说不想干,所以就不干啦。
绍峰一直认为他进入那个报社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喜欢读书,喜欢文学,而那个报社多多少少又有那么一点书卷气。几叠厚厚的旧报纸让绍峰享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阅读。但是他的阅读常常被自己中断。因为看着看着报纸上常常会跳出一张美丽的面孔。
一个月后他已经和社里的一位做校对的小伙子成为了好朋友。小伙子叫张明,比绍峰大两岁,毕业于一所毫无名气的大学的本科中文系。他们的相识是在一天下午。那天绍峰把一捆白纸扛进编辑部的时候,张明正在津津有味读者海子的诗。
绍峰随便问了一句说你喜欢海子的诗呀?
张明抬起头,看见对他说话的竟是那个打杂的小伙子。他惊讶得不得了,他说你知道海子?
绍峰说怎么会连海子都不知道呢?
张明说现在太多的青年不知道海子了!
绍峰说可能吧,但是我喜欢海子,还喜欢西川。
张明说,好。
那天以后张明便常常去绍峰住的那个破办公室找他聊天。张明说想不到,实在想不到竟碰上你这样的打工仔。
晚上张明经常找绍峰出去上网。有一次绍峰看到张明在网上用一个新奇的东西和朋友聊天。
绍峰说这是什么东西?张明惊讶的说你不知道吗?绍峰说不知道。张明说这是QQ,聊天用的,很方便。绍峰说要多少钱呢?张明说不要钱。绍峰说真的不要钱?张明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之后张明很快便教会了绍峰使用QQ,并帮他申请了一个号。张明又说你得为自己取一个网名。绍峰说取什么网名呢?张明说则就看你喜欢什么名字啦。绍峰说那就取一个逍遥子吧。突然他又说怎么能叫逍遥子呢?还是叫默然吧。张明说默然就默然吧。
绍峰用QQ联系上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在远方读大学的老同学。绍峰问他说你还知道我们班谁有QQ吗?不一会那个老同学唰唰唰的就列了一大堆人的名字。绍峰说这么多?那同学说本来我们也没有的,上了大学就都用上了。他的喉咙暗暗的吞下些什么。他自言自语的说,操。
绍峰终于在网上碰到了杨昕荔。他突然莫名的紧张起来,想说很多话却又说不出。最后他草草的发留言说了一句,在北京还好吗?对方沉默。他又说,我已经不读书了。对方还是沉默。等了好久杨昕荔还是没有回复。绍峰有点失望的说我下线了,再见啦。
后来绍峰有发了好几次留言给杨昕荔,内容都是普通同学间的一些寒暄话,但是结果都和第一次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话就像是射出的箭,射出的每一箭都意味着一个结束。但是他又希望他的箭是后羿手中的那一支,可以把什么东西射下来。
五月十四日那天的东关文萃报刊登了一则报社举办的文学大赛通知。通知的大意是大赛面向二十八岁以下青年,分为小说诗歌散文三个板块,评委在稿子不知名的前提投票,截稿日期是六月十四日,奖品为多少多少。
不久四面八方的稿件就纷纷扬扬的飘来堆满了编辑部的桌子。七月初内部评审结果就出来了。
那个下午绍峰觉得很凉爽。在经过副社长的办公室时他被副社长叫了下来。副社长说绍峰进来坐坐吧。绍峰说不用了。他说我想和你聊几句。绍峰就走了进去。副社长说随便坐吧。他点燃一支烟咬在嘴里,然后把烟盒伸给绍峰。绍峰摆摆手。副社长就把烟盒收了回去。
副社长说想不到你写的东西蛮好的嘛。
绍峰说你指的是什么东西?
他说直接说吧,这次大赛你得了诗歌组第二名。
绍峰很高兴,说,真的吗?
副社长说那还能骗你呀。
但是他吐出一口烟又说,这样你让我们为难了。绍峰心里一沉。
副社长继续说,到时候公布结果我们在你的地址栏上怎么写?写东关文萃报社吗?
绍峰说是呀。
有些事你不知道。如果真那样写了,别人还不怀疑我们在搞鬼?不会有人说我们社照顾自己人?
这样的话还不如当初就不让我参加。
谁知道你也会参加呢?事先我都叫张明不要参加了,免得影响不好。但是我哪里想到你也会参加呢?
那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把你的名次退出,我再向社里建议另外给你奖励。
绍峰不耐烦了。他说不行!你担心什么呢?光明正大的你担心什么呢?
副社长站了起来。他说舆论,舆论你懂吗?舆论会杀人你懂吗?我们是没做什么,可在这社会里你知道别人怎么想?
绍峰说舆论就舆论怕什么呢?让舆论把我们压死?你想我不想。
副社长脸红了,他说你变通点行不行?你就一定要这么拗吗?你这么拗以后你就翻不了身你知道吗?
绍峰说反正我不同意。我不想和你吵了。你就让舆论把你压得翻不了身吧。
一个星期后的夜晚,绍峰在破办公室里对那身美丽的白裙子的回忆突然被张明打断。张明兴冲冲的拿着一张报纸跑进来。他说绍峰你得奖了你知道吗?绍峰说知道了。张明说你看过报纸了?绍峰说还没来得及看呢。张明说那就怪了,你怎么会知道呢?绍峰就把副社长找他的那件事告诉了张明。张明兴奋的说,行啊你!绍峰的嘴角苦笑了一下。
再一个星期后绍峰从出纳部领走了五张一百元的奖金。两百元寄回家给奶奶,七十八元买了一身新衣服,二十二元塞进衣袋,剩下的两百元存入一个月前开户的工行账号。至于欠表哥的那两百多元钱,他在取得第二份工资之后就已经还清了。
东关是一个过于喧嚣的城市。喧嚣是不分白天和黑夜的。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绍峰喜欢静静地听着过往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那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飞奔过来,又向遥远的地方飞奔而去。房间里很少能看得见月光,偶尔有,那也早已被空气中的漂浮的灰尘遮得稀稀落落的了。
天开始黑下来但还没黑透的时候比其它任何时间都容易使绍峰觉得孤单。那时候的心就像是一座空空的城堡。如果张明不来找他聊天,他便喜欢一个人出去,走上天桥,望着四处闪烁的灯光,不知不觉地想念远方的亲人和那个姑娘。天桥上几乎每天都有乞丐,刚开始绍峰路过的时候总会掏出几元钱。可是几天之后,他发现每天晚上蜷在那里睡大觉的乞丐是同一个人,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他对她的感情便由同情转为悲哀。而在远方读大学的那个姑娘对他依然沉默。绍峰在心里说普通同学间也要问候几声呀。每次想到这他便感到一阵更大的空虚猛烈的灌进他的身体。
绍峰的工作开始有了转机是因为社长的一次破格提用。准确地说,是因为张明的极力推荐。报社主编也说,正好,编辑部人手也紧了点,加上投来的稿件也参差不齐,绍峰你平时多看些杂志,负责给我推荐好文章,算是兼职吧。社长说就这样吧,给你加一百元工资,你看行吗?绍峰说当然行了。再后来编辑部的一位中年男人跳槽赚钱去了,主编就对社长说,能不能让绍峰来顶一顶空缺?社长说能行吗?主编说试试看吧,那小子还是可以的,就是没读过大学,再说那个位置也不怎么重要。社长说你决定吧。主编说好吧。
于是几天后绍峰就到编辑部工作去了,工资倒没加。至于打杂的那个位子,社里已经另外找人填上了。绍峰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某阵光芒照亮了,不过那光芒又来得太突然,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东关文萃报的发行仅限于东关市,销量一直都是不大不小。在办公室里,主编说,报纸得改改。绍峰说腾出一两版辟个专栏吧,主题每周一换,很多优秀的杂志都有专栏。主编说这个想法我早已想过了,关键是我们的是报纸,全部才八版,小了点,还得帮人家做广告,看看大家的意思。张明立刻表示赞成开专栏。其他人也相继同意了。主编说,腾就得腾出两版,我看过别人的,只腾出一版,说的太仓促,那不行。张明说两版应该够了的。主编那我们得弄点和别人不同的东西才行,别人说过的我们再说没意思。
几天后编辑部的人员陆陆续续的提出了各自想出的主题。 绍峰提出的是:外来打工青年文学,乞丐,正在消失的民间工艺和东关的黑社会存在。
就在绍峰提出后,主编想了想,说,前几个都还行,就是最后一个,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绍峰说我都是认真考虑过了的。
主编平静的说,最后一个的确独特,但是,你还没多少办报经验,容易单凭自己的想法去做。有些东西必须非常非常小心的考虑。
他把非常两个字说了两遍。
绍峰心想这非常非常到底要非常到什么程度?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又问到底可不可以?
主编眯了眯细小的眼睛,说现在我还不能回答你,不过这主题可能需要一个好的表达方式,以后再说吧。
晚上张明又来找绍峰神侃。绍峰撇撇嘴说主编这人真不爽快。张明说实质上你我就算主编他们也都是在为别人打工你知道吗?绍峰凝神的望了望窗外的夜空,沉默了。张明说这些天都看些什么书呀?绍峰说看些佛经。张明张大了眼睛说你还看佛经?绍峰说是呀,我的一个同学推荐我读的。有时候心头就像被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压得难耐,读读佛经能使心里会感到平静些。
东关文萃报的专栏一期期的出来了。有外来打工青年文学的那一期反响比较突出。从那以后东关文萃报便源源不断地收到打工者的稿件,尽管很大一部分来稿显得比较稚嫩。
主编说绍峰你主持的那一期报纸反响不错!
绍峰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期。他说那关于黑社会的那一期呢?黑社会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但是我似乎没有看到过这类的专题报道。
主编说那一期应该可以做得很深刻,也可能会引起较大的轰动。但是,主编又说,你以什么样的立场来弄呢?
绍峰说当然是客观的立场。
你所说的客观的立场究竟是什么样的立场?还有,你想过没有,一旦不小心弄出点问题你怎么收拾?
绍峰一时也答不上来。
主编又说,算了算了,过年后再说吧。
绍峰说那就过年后再说吧。
农历十二月二十七绍峰请了十天假回家过年。这次回去使他的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也间接的导致了他的结局。他近二十一年来第一次亲身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事。
他从上次过年后就再也没有理过头发。虽然他的头发还不是太长,但是他喜欢那种感觉,不能失去。这次回家他已经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甚至打算好了对他父亲的强烈反对甚至愤怒采取漠然的态度。
可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回到家后他的父亲并没有对他出现强烈的言行。何诚只是用一种淡漠的眼神的瞅了绍峰的头发一眼就走开了,似乎儿子留长发在他的意料之中。
倒是她的母亲吴媛凤显得很惊讶,她说你怎么留那样长的头发呢?
绍峰说妈这其实没什么的你想开一点。
她无奈的说,唉,算了吧不说这个了,那你出去外面打工这样大的事,你干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
绍峰笑着说出去打工挣钱和上街买菜挣钱有多大区别呢?
她笑了笑,说算了我晓得我讲不过你,去帮你奶奶洗菜去吧。
与绍峰家比起来隔壁何明旺家的气氛显然冷了许多。绍峰提了自己买的一些东西送到三叔家时,三叔三婶开始表现出惊喜的表情。但是寒暄了一会屋里又慢慢归于沉默了。似乎大家都没话说。绍峰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三婶站起来送他出门。
绍峰回到家里对正在炒菜的奶奶说,三叔家不像是过年的样子。
奶奶叹了口气说也难怪。
绍峰觉察出奶奶话中有话,他问发生过什么事吗?
奶奶说我可不清楚,好像是要交钱的事。
绍峰说交什么钱,交给谁?
奶奶说我怎么晓得那样清楚呢?反正听说他们很多人都要交。
绍峰说我们家要交吗?
奶奶说没见有人来通知我,应该说不用吧。
绍峰顿了一下就不再理会那件事了,因为村民们为交钱而发愁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
除夕的鞭炮依旧热烈。几乎每一天深夜都有炮火异常清脆的炸响,零星却不断,那是不肯休息的孩子们用来夸耀自己的成绩。村上到处是赌博的摊位。每一处摊位都被层层的人包围着,舍不得花钱的人也伸长了脖子津津有味的观战,可以一天不用吃饭。白天村里没有一个角落是安静的。初三那天绍峰孤零零的四处游荡了一个上午,觉得没多大意思,就向绍华家走去。
远远的绍峰就听见绍华家里传出一浪一浪的喧哗声。绍峰走进去的时候绍华正在给几个小孩子发牌。绍峰说绍华哥你在骗小孩子的钱呀。绍华说嗨,他们硬是要拉我来玩玩,我没办法。接着他又对那群小孩子说不和你们玩了,不和你们玩了。然后他拍拍绍峰肩膀说,走。绍峰说去哪?他说随便,在这里闷得慌。
他们来到绍峰家门前。绍峰说来我家干什么?我三叔家好玩些。于是他们久去到了绍峰的三叔家。与往年形成强烈的对比,那天何明旺家显得比较平静,屋里还坐着村上其他几个和何明旺同辈分的男人。他们都阴着脸。
先开口的是何明敦,他说那这钱你们到底还交不交?
何明仁说交什么交?我就偏不交难道他敢割我老二?
何明敦说明旺你呢?
何明旺说老子也不交了!不交了!
一旁的何初低下眼皮,眼睛望着地说我们都是农民,怎样斗得过当官的呢?
何明仁斜了他一眼,说我种甘蔗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还要交这样多的钱?我要多交五百块!
何明旺说是呀,以前的甘蔗钱都是只交给镇上就行了,鬼晓得现在还要交给村上,又要交给县里?
何明仁立刻大声地说明摆着的!乱收这么多钱!欺我们农民!
绍峰这才听出一点东西来。他问道,三叔你们说的具体是怎么回事?
何明旺摆摆手说我们的事你就别理了,麻烦得很呢。
何明仁说诶,绍峰你在广东都做些什么工呀?
绍峰说先是在一家歌舞厅干,后来去了一家报社。
何明仁说报社?去报社干什么?人家要你吗?你干些什么?
绍峰说也就干些相当于一个编辑的活。
何明仁笑了笑,说编辑?就你小子还干了编辑?厉害厉害。
绍峰说整件事讲起来太碰巧了。一下子很难跟你讲清楚。
不一会何明仁就起身告辞了,其他几个人也都说我也该走啦。何明仁走前抛下了一句话说,天差不多黑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于是屋里突然就只剩下了绍峰邵华何明旺三个人了。
绍峰说三叔,县里真的乱收甘蔗钱吗?
明旺说那还有假?我问过明平了的,他在县府里干了这么久还能不清楚?
那天太阳在村尾的树梢挣扎着眼看就要下去的时候,镇上就来人了。来的是两个中年男人。他们象征性的敲了敲何明旺家的大门,大声说有人在家吗?
何明旺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什么事?
其中的一个男人说,你是村委吧,我们也没有空,就直说了吧,你们村的甘蔗钱怎么还没有一个人交?你今夜去催催。
何明旺说我们不交了!
另一个男人说你说什么?不交?不交就罚款你晓得吗?
何明旺恼火了,说还罚款?你们凭什么?老子不怕!
那男人皱了皱眉。不一会他指着何明旺的胸口说,政府的通知还有假?你,你不交试试看!
他刚说完后衣领就被抓住了。是何明仁来了。何明仁更加用力的提起他的衣领,瞪着眼睛说试什么?你叫我们试什么?
那男人说你敢抓我?
说完他就想甩开何明仁的手。但是何明仁的有力的大手抓得更紧了。他也大怒起来,突然用肘子向何明仁的胸口撞去!何明仁一个趔趄倒了下去。何明旺说你敢在这里打人?说完他给了那男人的脸有力的一拳!何明仁已经站起来了,他上前向那男人的后背给了一拳。那男人被两个农民围着扭打。另外一个男人惊慌的说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在一旁站着的何明旺的妻子被吓坏了,她上前去拉开何明旺说别打了!何明仁松下了手。这时被打的那男人趁机逃了出来。
他抹了抹鼻子里的鲜血,说你们敢打国家干部?你们小心坐牢!
说完就和另外那个男人匆匆的走了,不时还回头射来狠狠的眼光。
绍峰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没有上去劝架,因为他觉得那男人受点教训可以理解。
绍峰上前说三叔你们冲动了点。
何明仁说冲动?看他那样子就该打!
绍峰说交钱这种事应该到县上找领导说才有用。
那我们明天就去找县长!
现在放假,县长没上班。
那我们干什么?
这事急不来的。
当晚没有月光。绍峰独自一人摸黑找到了村口何明平的家中。
何明平见到绍峰时脸上立刻飘起惊喜的微笑。他说你小子,到广东打工啦?绍峰说是呀。何明平说刚才听他们讲你小子到报社去干啦?绍峰笑着说讲来碰巧。明平叔,我有些事想问你。何明平说快讲。绍峰说明旺叔他们交的那个甘蔗钱是什么回事?何明平说你问这干什么?绍峰说想了解一下。
何明平拉了绍峰坐下。
他说嗨,我们县过两年县庆你晓得吗?县里穷得叮当响,就多收些这个费那个费的啦。
别的我不晓得,这收费的问题我倒是学过。现在都说减轻农民负担了,他还加收什么费?
我们这山旮旯天高皇帝远谁管得着呀?整个镇满天满地的甘蔗林,数目可观啊。
就在绍峰找何明平谈话的那时,村里一个轰轰烈烈的计划正在何明旺家酝酿。
第二天清早绍峰被他三叔家传出的乱哄哄的声音吵醒。绍峰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要出事了!他很快起床洗脸漱口后就向他三叔家走去。何明旺家已经聚集了村里十多个男人。
何明仁在人群里大声地说,他们这样强迫我们交钱,还敢在这里打人,我们还能忍下去吗?
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说忍他妈的!
马上去找县长!
踩扁他!
疯狗的还敢来催我们交钱!
何明旺说大家静一下,静一下。
乱哄哄的声音东倒西歪的塌了下来。
何明旺说,中何村,上何村,和尖角村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昨天又有人去催钱了。我们昨夜已经和他们联系好了。刚才传话的人回来说现在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我们上去汇合。
立刻有声音说,那我们还等什么?
何明旺又说,上何村有人去找过县长说理了,他妈的根本不拿我们当回事。我们这次这么多人去看他理不理我们!
于是人群像蜂群一样哗的挤出了何明旺的家门,怒气冲冲的朝镇上飞去。
绍峰对自己说,肯定要出事了!他跟上了队伍的末尾。
下何村,中何村,上何村和尖角村的大批蔗民汇合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列火车,轰隆隆的朝县府开去。
火车开到县府大门时被门卫拦了下来。
门卫问带头的何明旺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何明旺说我们找县长!
门卫说现在人家都还没上班你们改天吧。
人群中立刻有人说那你就去把县长叫过来!
门卫说你们说找就找呀?
何明旺说我们是种甘蔗的,来找他评评理,就麻烦你一次!
门卫说我又不知道县长住在哪里。
人群不由分说就冲进了县府。那门卫转身进了门卫室,和另一个门卫说了些什么,另一个门卫就走了出去。
蔗民们有的干脆坐在县府大楼前的地上。大部分的人都在焦急地交头接耳。
过了十多分钟, 出去的门卫回来了。他说,县长叫你们回去,现在没到上班时间,他没空。
人们愤怒了,有人吼他没空我们就有空吗?
门卫又说,县长说了,你们那事是大会研究决定的,怎么能说改就改呢?
绍峰自言自语说,操他妈的!
就在这时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突然县府办公楼的一块玻璃被飞去的砖头哗啦一声砸碎!绍峰想,不好了,要乱了!果然,混乱马上开始了。人们纷纷拾起地上的砖块和石头!周围的汽车玻璃瞬间被砸得一块不剩,乒乒乓乓刺耳的声音夹杂在农民的咆哮中直冲天空。办公大楼的墙上越来越脏乱,石头和其他东西留下的痕迹七上八下。挂在办公大楼一层上方的一块大宣传牌啪的落地。那块牌子上用红色的大字刻着本县的发展思路:工业抓龙头,农业抓创税。
绍峰挤过混乱的人群找到何明旺,说三叔,这样不行的,只会更乱事!
何明旺说,但是现在我们更本无法控制局面!
绍峰说我知道一个办法。你先叫他们几个带头的先把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先回去再说。
何明旺立刻去找其他几位村委。他们在愤怒的人群中大声喊着大家别激动!大家先静下来!听我们说!
但是人群就像发怒的洪水,一旦爆发根本不可能一下顺服。何明旺他们嘶哑着嗓子喊了好几分钟,人们才渐渐平静下来。
何明旺说我知道大家恼火,但是你砸他的车他还是那样,我们没得什么呀。
人们说那怎样办?
何明旺说大家的气也发了,我们还是先回去,有更好的办法。
人们又说什么办法?
何明旺说回去商量。几个村委也喊得口干舌燥,才把村民们劝下,带了回去。
四个村的村民们各自回去了。其他村的几个村委聚到何明旺家里再做商量。
何明旺说想不到今天场面给弄乱了。
上何村的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何明旺把目光投向绍峰。
绍峰说当然是上告。
何明旺说告谁?告县长?县委书记?
绍峰说,县政府。
尖角村的说,县政府?
绍峰说是呀。
何明旺又问怎么告?
绍峰说先到镇上找律师。
绍峰又说农民可不能老被当官随便压着!
第二天何明旺绍峰一干人找到了律师事务所。
在律师事务所里,那位瘦瘦的男律师平静的说,要告就告到省里去,在这里告应该没什么希望。当下他又帮写好了状纸。他说,好了,明天早上我和你们一起到告到省里去。
去的有四人:何明旺,上何村的一个村委,绍峰和那个律师。他们租了一辆小面包车前去。绍峰已经向东关文萃报社多请了三天假。
可是另外一件事情的发生,使他们的行动半途而废。
他们的行程到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时候,被一辆飞奔的金杯轿车追上。金杯车和他们的面包车并行着,车里探出一个脑袋朝他们做手势,示意他们停下来。面包车司机把车停了,金杯车也停了下来。车里走下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律师被吓了一跳,他说,县长?
绍峰的心莫名的突突跳个不停。他想,县长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程呢?那个问题直到后来,他还是没有弄清楚。其他人脸色也紧张起来。律师把车门打开了。绍峰一干人就坐在面包车里和站在车外的县长等人对话。
县长开门见山的说,我知道你们要去省里。你们冲动了点。这样不太好。
绍峰暗暗给自己壮了壮胆,说,前天我们那么多人找到县府,你为什么不出来解释?
县长说那天我正忙不过来。
绍峰说政府怎么可以乱收费呢?
县长慢斯条理的说,我们没有乱收费呀,我们是开会认真研究决定的。
绍峰说你以为我没读过书吗?律师就在这里,一切明明白白。
律师和其他两个村委一直没有开口。他们坐在车里认真的看着绍峰和县长交涉。
县长的脸色悄悄的起了变化。他说哦,律师也在?
律师望着远处漠然的嗯了一声。
县长又说那你们要怎样才满意呢?
绍峰说,怎样你清楚的很。我们要告到省里去!你们搞人治,老不把农民放在眼里,老压我们。我们怎么翻身?还奔小康呢!
县长微微笑了一下说,哪里的事嘛,都是你想出来的罢了。怎么还说要告到省里。我们研究过了,考虑到大家种甘蔗也蛮不容易的,那笔费就先不收了吧。
绍峰说这样就想把我们骗回去?不行!我们要告!不告你们我们还是被你们骑在头上,我们怎样解放出来?
县长皱了一下眉头,说这就是你就大错特错了。怎么能说骑在你们头上呢?怎么是骗你们回去呢?我说话算话。
绍峰刚想再说什么,何明旺抢先说,县长你是说真的?
县长说当然是真的。
何明旺说那我们可以考虑一下。
绍峰说,三叔,我们一定要告。不然他们还会乱来的。
何明旺低声对绍峰说,看来他们不敢乱来了的。
绍峰急了,他故意大声的对他三叔说,鬼晓得他们还会不会乱来?
县长极力掩饰住难堪的表情,使他的样子看上去仍然很平静。
何明旺又低声说,我们告他们就是为了那个乱收的费,现在他不收了,我们已经行了。
接着何明旺大声对县长说,只要你们不收那笔钱,我们就同意了。
县长说,好的,就这样了吧。你们回去吧,大过年的在家多舒服。
绍峰还想再说,何明旺已经吩咐司机开车掉头了。
绍峰对县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看你们还敢不敢乱来!
县长站在远处,一脸的无辜。他沉思了一会,最后长长的舒了口气,转身说,我们也回去吧。
回到村里,绍峰埋怨他三叔说,三叔,今天你怎么就同意了呢?
何明旺说,我们已经行了,好好的告人家干什么?
绍峰当时担心的另外一件事是,那天他们把县府弄得一塌糊涂,如果追究起来,理不在他们一边,结果很难预料。他想提醒三叔小心点,但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后来,砸县府那件事,也终究没有什么人下来追究。
那天夜里的月光薄薄的,却渗过房间的夜色安静的抚在绍峰的脸上。他却兴奋得无法入睡,一想起县长难堪的脸色心就跳个不停。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那么勇敢。对方毕竟是堂堂一县之长。刚开始和县长说话时心里还有一只毛毛虫蠕来蠕去,后来不知哪里来的一根铁柱子把他的胸膛给猛地撑了起来。他翻来覆去换尽了所有的睡姿胸里的火焰还是无法平息。他干脆爬起来坐在惨淡的月光中,用力的给了墙壁一拳,说,操!
窗外的夜空渐渐翻起白眼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村里已经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绍峰面斥县长的事了。人们有事没事都爱拿起来炒一炒。何明旺家里又热闹了起来,一堆人围着火盆烤火闲聊。
何明仁说这小子太他妈的牛逼了!
何明旺说你的胆子真够大的呀。
绍峰笑了笑,说,机会可难得呀。
大家哗的全笑开了。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那是一件多么光荣又多么得意的事啊。
绍峰带着轻飘飘的几分得意回到了家。他刚踏进大门,就有一个有力的声音摔了出来,狠狠的砸在他脸上。何诚说你这次闯祸了!绍峰到火盆边坐下,和他们一起烤火。何诚又说你骂了人家县长,人家的脸往哪里放?人家会放过你吗?绍峰说那就随便他啦。吴媛凤说今后你还是注意点吧,什么事情都别太冲动了。
初七那天吃过午饭后绍峰的父母就匆匆的搭上了开往金城的车。因为头一夜吴媛凤说,我们初八就正式上班了。绍峰和奶奶依旧是把他们送到了村口的大树下。回来的时候绍峰说我明天也要到广东去了。奶奶说你表哥绍华他们还没去呢,你去这样早干什么?绍峰说我算是已经去得晚的了。
回到家后奶奶平平淡淡的说绍峰你今年多少岁啦?绍峰说快二十一了。奶奶说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呀?绍峰突然怔住了。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奶奶说你都二十一了,人家只比你大一两岁的早都结婚啦。绍峰无奈的笑了笑。他说这你就别管了。奶奶说我不管我不管,你自己管就行了。
突然她又吩咐绍峰去把那匹银马挖出来。
绍峰说就是那匹银马?
奶奶说是呀。她说只有等你回来挖呀,我又挖不了,难道还叫别人去挖吗?
绍峰说去年不是已经挖过了吗?没有找到呀。
奶奶说我不相信,我要再看看,没理由挖不见的。
绍峰二话不说拿了铲子就朝那棵杨桃树走去。奶奶跟着走了过去,说上次挖得太窄了,这次你挖得 大一些吧。成块的黄泥不断被铁铲掀起,在绍峰的脚边堆积得越来越高。突然,一丝刺耳的声音从铁铲下蓦然扬起。奶奶急忙说停停停。铲子下面露出一点点白色。她按捺不住喜悦,说应该是了,你别用铲子了,用手好好扒开旁边那些泥。绍峰照她的吩咐用手扒开那点白色周围的黄泥。那点白色下面的全身渐渐露出。
奶奶松下布满皱纹的眼皮,长长的叹了一声说,原来是块石头呀,我还欢喜了一场呢。
绍峰说算了吧奶奶。找不见就算了。
奶奶说怎么能算了呢?好好的一个宝贝怎么能算了呢?它是有灵气的,我想让你带着它呀。害我白欢喜一场了。
广东。东关。文萃报社。绍峰住的那间破办公室里。
张明很用力的拍了绍峰的后背,说好啊你小子!县长你都敢威!
绍峰说我从来没有威过谁。
张明说你就一点都不怕?
绍峰说刚开始时有点,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就不怕了。
张明说像故事一样。
绍峰说现在我算是想通了,什么东西都不能怕的。你越怕他他就越是要骑在你头上。
他的那句话被后来发生在张明身上的事印证了。
张明敲开绍峰房门的那个晚上月光惨淡,心情却出奇的好。他横躺在绍峰的床上,双手架到头底下,悠闲的说,我们去上网吧,我好久没上网了。绍峰说我不想去,你要去你就一个人去好了。张明骨碌就翻身起来,说那好吧,我就一个人去啦。绍峰说好吧。
大约两个小时后,也就是绍峰横在床上,沉浸在回忆杨昕荔的片断中的那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使他吓了一跳。他打开门。张明神色有点紧张的站在门外的黯淡的月色下。
绍峰说什么事?
张明说我被问要钱了。
绍峰说是谁?
张明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没见过他们。我从网吧出来,经过新林巷的时候,出来两个男的,比我大几岁的模样,有一个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很嘶哑,他问我说有没有钱。我说我好像不认识你。那男的说可我认识你呀,你是报社的。他又说,我们只想问你要几块钱救救急,没别的意思。我说要多少?他说你有多少?我说我只有二十,不骗你们。他就说相信你也不敢说假话,那就拿二十来吧。我就掏出二十给了他们。他们说谢啦。说完他们就走了。
绍峰说哦,他们还挺好说话的。
张明说看他们流里流气的,流氓!
绍峰说他们长什么样?
张明说巷子里灯光太昏暗,我怎么看得清楚?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张明又被那两个人给拦住了。不过这次同行的还有绍峰,他们刚从网吧出来。巷子里的灯光和往常一样昏暗。起初张明和绍峰与那两个男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走了两步之后,突然张明和绍峰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那个声音说诶,我认识你,你不就是报社的那个吗?
张明假装没听见,他拉紧绍峰的手加快了步伐。
那两个男的就追了上来。
当时一盏昏黄的灯挂在那两个男人的身后的高处,灯光涩滞的停在绍峰和张明的身上,但是却把那两个男人的脸衬得黑魆魆的。
声音嘶哑的那个男人对张明说,兄弟,这位朋友好像也是报社的吧。
绍峰说,是。
他就说我们兄弟又没钱了,给点钱我们解解急啦。
绍峰直直的望着昏暗中那男人的眼睛说,我们为什么要给你?
那男人笑了笑,他又拍了拍张明的肩膀,对张明说,你说,到底给不给?
张明说我们没钱了。
那男人说没钱?没钱你们还进网吧?
绍峰大声说,我们就是不给你想怎么样?
那男的又笑了笑,说小兄弟,我好意问你们,你别不识抬举。
绍峰大声说算了吧!谁知道你们是谁呀?
于是那男人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想什么问题。他的头突然扳正过来,细声细语的说,我杀了你们你们信不信?
绍峰的眼神漠然的向他模糊的的脸投去,突然他紧紧地扯起张明的手就飞跑起来。
但是,那两个男人并没有追他们。嘶哑声音的男人在昏暗中大声朝绍峰的背影狠狠的说,你小子,老子记住你了!下次老子带刀的时候别让我碰见你!
回到绍峰宿舍,张明的声音轻飘飘的说,这下我们麻烦了,他们知道我们在报社干。
绍峰骂了一句操他妈的,就把眼神投向了窗外灯光朦胧的远方。
沉默了一阵子,绍峰说以后我们就都别走那条巷子了。
张明说不走了,打死我我也不走了。
张明又说,只是,我们不走那里了,他么还会来找我们呀。
绍峰说他们不会到报社来的。
张明说可是我们要出去呀。
绍峰说那你说怎么办?
张明说明天我们到派出所去说明情况吧,派出所也不远。
第二天中午张明和绍峰来到了派出所。
男警察说你们有什么事?
张明说新林巷有人在那里抢劫。
男警察说抢劫?那还了得?谁被抢了?
张明说我。
你被抢了多少?
二十。
二十?
是的。
还有谁被抢了?
我不知道。
这么说就你一个被抢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几天前了,但是昨夜又碰上他们了。
昨夜没被抢?
没有,我们跑了。
抢钱的有几个人,你们认识吗?
两个男的,三十岁左右,我们都不认识,但是他们知道我们。
哦,他们知道你们?
是的。
他们长什么样?
看得不很清楚。
你是哪里的?
文萃报社。
名字?
张明。弓厂张,日月明。
男警察放下手中的笔,说以后你们小心点就是了,别走那条巷子了。说完他就站起来去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
绍峰说这样就完了吗?
男警察说,这类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几乎天天发生,我们也很无奈。
绍峰说可是昨夜我们被他们威胁了。
男警察说那些流氓总是要说些威胁的话的。
男警察又说我们所只是个小区分所,人手不够啊。
张明说那怎么办?
男警察说你们不认识他们,偏偏又连相貌也不知道,这样吧,下次你们争取把他们的相貌记下来。
张明说这样就完了?
男警察说你们只是被抢了二十块,我们人少案件可多得不得了。
出了派出所,绍峰对张明说,见了吧,现在的派出所也不行了,只有自己靠自己啦。
张明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
绍峰说你别老想着,越想你就越害怕。
张明说难道你就不怕?
绍峰抬头瞥了瞥被树梢挂住的血红的太阳,冷冷的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别人这样威!绝不能让那些家伙骑我们头上撒尿!你知道吗,你不怕他,他就怕你!
太阳沉下远方的高楼的时候,把天空的白云染红得轰轰烈烈。
绍峰吃过晚饭后心里七上八下的,于是便独自走上了大街。大街上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都被落日的余辉抹得通红。在紫黑马歌舞厅出现过的那种错觉再次在心头泛滥开来,但是这次那个铁圈箍得更紧,也更为冰凉。他远远的望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姑娘,长发一飘就被过往如水的人群淹没。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光,虽然有着懵懵懂懂的解脱却没有意识到;而现在那种感觉已经灰飞烟灭,自己却意识到了,于是更为痛苦。他努力拼凑记忆里在家乡的每一个碎片,想起杨桃树,竹林,大河,稻田;想起吃五分钱一根的雪条吃出一只蝌蚪来,于是一群孩子对卖雪条的背影骂得兴高采烈;想起村里的一块墙壁上红色的大字:少生孩子多养猪,成了他们那群小孩的口头禅;想起在村里的大路上比撒尿,结果绍华哥撒得最远。他想,城市的孩子可能是永远无法知道那些逍遥快活的事情了。
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在他身边悄然溜走。突然他停了下来,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他往回走了几步,在一个地摊前停下。那是一个卖刀具的地摊,地摊后面一个黑乎乎的大汉在那里吆喝。
那大汉看见绍峰在他的摊前停下,便凑过头来,说小伙子要买刀吗?
绍峰说怎么卖?
大汉说那就看你要哪一种啦。
绍峰扫了一眼地摊,指着一把三指宽的细长的刀说,这是什么刀?
大汉说,砍刀,不锈钢的,要吗?
绍峰说还有长点的吗?
大汉抬起头重新打量了绍峰,说小伙子,你要来杀人啊?
绍峰笑了笑,说那就用来杀人吧。
大汉说,没有!
绍峰说那就算了,就要这把吧。
他拿着那把砍刀回到了宿舍。刀身约有一尺长。他把它插进裤头,刀身埋在裤子里,刀把用上衣遮起来。刚好合适。
以后就只有自己靠自己啦,他望着窗外的夜色说。窗外的夜色一片苍茫,似乎有尽头,似乎又没有。
他把那把刀从裤子里抽出来,在枕头下面的褥子下藏好,就躺下了。回忆让他异常的疲倦。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把刀都悄悄的陪着他出去。
绍峰和那个声音嘶哑的男人撞上了。
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大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丝丝的凉气从滋润的土地上绵绵不断的蒸出来。当时绍峰正在回报社的路上,走上了一座古老的石拱桥。迎面很潇洒的走过来一个口中叼着烟的男人。那男人原来是靠在桥上,独自一人望着河面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的。他不经意的回过头来,但是目光瞬间就凝结在不远处的绍峰的身上。他微微的低了一下头,像是在努力搜索脑海中的一只小船。很快他的目光就重新落在绍峰的身上,他向绍峰走了过来。绍峰当时在很认真地走路,突然眼前被人拦住了去路。他抬起头,看见那个人正在悠闲的吞云吐雾,眼里向他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绍峰停下脚步,平静的说,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人的嘴角微微动了动,表示他有个笑的动作。
绍峰见他没有回答,便转身想要绕开他。
可是那男人伸出手拦住了他的去路。那男人用手指把烟从嘴里夹出来,随手扔进了河里。他说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
绍峰的心里突然一震,那男人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嘶哑。那种嘶哑曾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可是他依旧平静的说是吗?我不记得了。
声音嘶哑的男人说,哦,你忘了?就那天晚上,在新林巷,当时你和你们社的另一个人在一起。
绍峰说,哦?原来是你,我好像有点印象。
想起来了?本来你的相貌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的,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能找到你吗?
为什么?
因为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实在太长了,我一下子就把你给记起来了。
如果你没有事的话,我要走了。
声音嘶哑的男人又拦住了绍峰。他说别紧张嘛,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再说了,朋友多好办事呀。
绍峰的目光越过那男人的肩膀望向远方。他冷冷的说,可是我不想和你交朋友。
声音嘶哑的男人说,不想?不想你可别后悔呀。
我从来不后悔。
那可真是可惜呀,失去了一个兄弟啦。
声音嘶哑的男人叹了口气,又软软的说,可惜了,我今天又忘了带刀,要不然倒是可以给你看看的。
说完他的右手就搭上了绍峰的肩膀,软软的捏起来。
绍峰强忍住心底的火,大声说,把你的手放开!
声音嘶哑的男人一听乐了,说嘿,要是我不放呢?
绍峰感觉体内藏着一口深深的井,本来有一团火在井底哗的燃开的。现在那团火轰的猛然腾空而上,窜出井口,瞬间把井口烧得通红!
绍峰猛地就从裤头拔出那把锋利的砍刀!刀尖紧紧的指着那男人的胸口!
那男人的笑声戛的止住了。他的眼神直直的射进绍峰的眼里。
绍峰壁虎一样的眼神也狠狠的扑在他的眼睛上。
绍峰咬着牙说,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谁都怕你!以后别再来缠我们!
那男人的手缓缓离开绍峰的肩膀。
他退后了一步,也咬着牙说,你小子有种!
说完他转身就匆匆的走了。
绍峰呆呆的站着,让他的背影消失在眼里。
绍峰把刀子插回裤头,也走下了石拱桥。
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重量。在他的身体飘到一百多米远的街尾的时候,他强烈的感到了自己已经被人跟上了。
就在这时远方的一个人开始浑身不安。
绍峰的奶奶放下手中正洗了一半的白菜,匆匆走出厨房,找到了何明旺妻子。她正在和收电费的人纠缠不清。
绍峰的奶奶拉住她的手说,我突然觉得浑身不舒服。
何明旺的妻子还沉浸在电费的事情中,她说我也是呀,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贵的电费,我怎样舒服得起来?
绍峰的奶奶急了,她说,我讲真的,我怕是绍峰那娃崽要出事了。
何明旺的妻子这才醒悟过来。她说真的?你怎样晓得?
绍峰的奶奶说,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是有感应的。去年年初下了一场雨,路滑得要命,我在菜园跌了一跤,回来听绍峰说当时他的心不晓得怎样的突然怦怦跳个不停,也是浑身上下不舒服。现在轮到我的心怦怦跳了,我怕他要出什么事了。
何明旺的妻子安慰她说,哪里的事嘛,你尽喜欢乱想。
绍峰的奶奶叹了口气,说可能也是吧,人老了就喜欢乱想来想去的。
说完她就回去了。突然,她心血来潮,径直朝着园里的杨桃树走去。可是不一会,她又嘲笑自己说,我真是老了,还想来找银马呢。绍峰那娃崽挖了两次都找不见,我还找什么呀。要是他带着就好了,可以保佑他的。
绍峰强烈的预感被证实了。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一把白晃晃的刀子已经从背后无情的插进了他的身体。
他痛苦的大喊了一声,身体就像一截枯枝猛地断了下去!
他想回过头看一眼身后的人,可是他的力气像是一个被射穿的气球,疯狂的往外泻。巨大的痛苦从背后迅速蔓延到全身。突然之间他就已经力不从心了。
他的眼前呼的飘过两个黑影。地面传来了仓促的渐小渐小的脚步声。
他想大声呼喊,可是从嘴里出来的声音就像游丝一样。
那天空虽然是扬过了一场雨的,太阳却未完全跌下山去。突然哗的一声,太阳就被另一场密密麻麻的雨咽下去了!没有闪电和雷声。雨大滴大滴的砸在他的身上。
他微弱的呼喊声就这样被噼里啪啦的暴雨声彻底的淹没了!
前面是两壁高高的墙,把巷子衬托得更加的狭窄。巷子里的门一直都是紧闭着的。他乱七八糟的意识慢慢凝聚成一个白色的光环,里面某一扇涂着红漆的大门正在戛然打开。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脑海里却不断翻腾出血红而模糊的碎片……哪个年头已经无关紧要了……和村里的伙伴们在大路上比撒尿……好象绍华哥的最牛……在河里痛快的翻它七八个跟斗……咕噜……咕噜……那身好看的裙子……白……奶奶……脸上的皱纹交错得乱七八糟的……她还老是要我去挖什么马……笑话。
2004年2月11日初稿完成于人大
2004年2月15日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