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应该申明,这只是一篇调侃的随笔,不是学术论文。既是调侃休闲类的文章,自然就写得轻松愉快无所顾忌,哪怕有点出入,有点不恭,笔者亦是说福州话人士,权当是自嘲。
福建音乐界有个迷惑,说是福州话、闽南话同为福建的大语种,可闽南语歌曲不仅传遍全中国,还风靡海内外,而处于省城优势的福州话却没有流传的歌,难道福州话真就不能入歌成调?
去年,在福建电视台节目中看到,有一福州小伙子,为推介用福州话唱歌乐此不疲。他选用一些流行歌曲(如《月亮代表我的心》等),翻译成福州话来唱,我听了则不敢恭维,总感觉词曲不怎么融合,韵味也不对,与原唱的风格意味相去甚远,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感觉是怪怪的。
兴许也有人发现此问题。今年初,有个福州企业家倡议创作福州语歌曲,先从歌词入手,搞出一批原汁原味的福州话歌词。省音乐家协会寄给我入围的51首歌词,有的感觉还不错。比如:“老乡见老乡,都是福州腔,你我不用掏名片,听声便知是同乡。”“七遛八遛,无拆(不如)福州。朝思暮想,故是(还是)福州。”还有:鱼丸扁肉鼎边糊、闽剧评话十番伬、脱胎漆器寿山石、三坊七巷白乌塔、福桔橄榄甘蔗甜……众多福州特色的小吃特产民俗文化,都在歌词中有所反映。
歌词已经不错,接下来就是谱曲成歌,我期待有好的曲调、好的福州语歌曲诞生,同时也不无担心,这种担心始终困扰着我的谱曲尝试。
首先是读音问题。福州话有文读、白读之分,文读是读书面语的发音,白读是说大白话的发音,进学堂(指老的学堂)读书时就用文读,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就要文读,其中“人、初、远”文白读发音差别很大,中学“初一”和正月“初一”,同为“初一”发音迥然不同。福州话中,文白读差异很大的词语是很多的,到底什么情况下该文读,什么情况下该白读,文读又是如何发音,只有土生土长且有点学问的老福州人才知道,外地人只能望文兴叹,即便是福州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文读也是无可奈何,因为福州人平时说的就是大白话。旧时代,文读是有讲究的,必须在私塾先生的指导下专门学习,这种学习在大力推广普通话时代已彻底绝迹。现在的福州年轻人,在单位在学校大多说的就是普通话,更稚嫩点的还有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都说普通话,这些小孩已有不会说福州话的倾向,因此有好事的福州民俗专家向福州市民呼吁,快救救福州话。
有一个独特现象是闽剧,闽剧中的生旦角,不管唱腔还是念白,都是文读,而戏中的三花丑角,却说大白话,这是文白读法在戏曲中的不同运用,以更贴切刻画人物的身分与性格。生旦角的唱词对白,既是文读当然就文绉绉,福州人称这种语言叫“书语”(就是书面语言的意思),比如台词“你是何人”“在下便是”,唱词“紫燕衔泥”“皓月当空”等,这些所谓“书语”与文言文无异,都得文读。倘上述台词与唱词从丑角口中道出,就变成:“你是谁啊”“我就是啦”;“燕子叼着泥土”“月亮在空中照着”,其实我写出来的还是普通话,真正的福州土话是说得出口而写不出来的。
让我在谱曲中首先感到棘手的问题是,福州语歌曲是该用文读还是该用白读?何处文读何处白读有没规范?这恐怕不是件很容易解决的事,我在老家收看福州话节目时,发现播音员的读稿就没有规范,一会儿文读一会儿白读,很是随意。就我个人意见,更倾向于歌词文读,因为优美的有意境的歌词,肯定含有更多的书面语,应该文读为宜。
其次是旋律问题。旋律创作有两种基本方法,一取民歌音调,就是用当地民谣戏曲等素材,这类音乐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像《月光下的凤尾竹》《吐鲁番葡萄熟了》《敖包相会》等都属此类。另一是创作音调,没有明显采用某种音乐素材,只是根据曲式结构、作曲技法、塑造音乐形象的需要,提炼出音乐主题,由此发展创作出来的旋律。这一类作品,你只能大致辨别出哪个地域的音乐(有的根本无法辨别),但却找不到音乐素材的来源,比如《游击队之歌》《到敌人后方去》《保卫黄河》《长江之歌》等。
回头说福州歌的旋律写作,到底用民歌(闽剧、伬唱、福州民谣)音调写好呢,还是以创作音调写好,据说在福州语歌曲征集中,就产生两大派别。一认为既是福州歌,就必须得有福州特色,歌词要有鱼丸扁肉燕,曲调应有虾油味。可是这一类人写的歌年轻人不喜欢,说是太土太幼稚,说是艺术创作不必拘泥生活而应高于生活。另一认为,写福州歌不仅是让福州人唱,还要让非福州人也能接受也喜欢唱,就像闽南歌《爱拼才好赢》那样才有影响。这类人主张词曲创作和演唱者不一定非要福州人,这样当然就不可能有虾油味。最近在网上据说点击率最高的一首福州歌《水中间》,词曲作者和演唱者均不是福州人。这首歌的旋律的确大受非福州人的欢迎,很有通俗歌曲的味道,可“吐字不清、发音不准”却让地道福州人感到遗憾。
再就是词曲结合问题。福州话保留大量的古汉语词汇,比如福州人称“洗澡”叫“洗汤”,“汤”在古汉语中就是热水。福州话中单音节词比双音节词多,与古汉语也极为相似,如:“月亮”叫“月”,“鼻子”叫“鼻”,“房子”叫“厝”,“棉被”叫“被”。尤其是福州话入声字多,也与古汉语相似。福州话声韵母与普通话差别很大,声调也有诸多不同,根据福州方言音韵工具书《戚林八音》介绍,福州话有15个声母36个韵母,其中有些声韵相拼在普通话中根本是找不到影子的。我感到惊奇的是,这本保留了400年前福州语音系统的《戚林八音》,其始作者却不是福州人,是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祖籍河南,生于山东),看来戚参军是个儒将,他奉命抗倭来到福建,不仅把鬼子赶出了境,还编了本《戚参军八音字义便览》。到清乾隆年间,有人把真正的福州人太守林碧山补编的《太史林碧山先生珠玉同声》,与戚继光版本校正汇集合编而成《戚林八音》。
《戚林八音》把福州话声调归纳为八个调(即八音),除了阴阳上去入,还有几个调外地人是学不来的,也和入声调差不多,听起来斩钉截铁的没有音乐美感。我想福州话难以入歌,和这太多硬梆梆的声调应该有关(闽南话的语调却要柔软许多),音乐的旋律往往产生于词的抑扬顿挫的声调中,“一条大河波浪宽”那样美的乐句,和词的声调的美感是一致的,大家如果把词用普通话诵读一遍,再把歌唱一遍,就会发现词与曲原来结合的如此和谐美妙。闽剧中有一类唱腔叫“江湖”,唱词多为大白话,依据方言声调行腔,唱时和说话差不多,词曲基本脱节,演员和乐队,你唱你的我奏我的,却也能和谐统一,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把唱词严格按曲谱来唱,结果是完全另一回事。我突然想,这会不会就是因为福州大白话难以入歌(难以依旋律来唱)才这么唱的。换句话说,福州白读的方言和音乐旋律的结合,肯定有一定的难度,至于如何解决,只有期待高手的出现。从这次征歌获奖和网上流行的这些福州语歌曲来看,都还不同程度存在词曲结合不佳的问题。
福州话和其他语言一样当然一定能唱,但如何才能唱好,还是值得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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