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健步如飞声如洪钟的伯父，在回乡十年的劳动改造中，从没见他有过一次感冒。可是，就在这个1978年，自春节前回到他在城里的家后，却没有能再回到作家湾了，他病倒了，也没再站起来。得知伯父病重的消息，已是在他倒床后的半个月左右，当我急忙赶到伯父家，面对病床上的伯父，真不敢想象，那样一个身强力壮人见人怕被形容为“牛”的伯父，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弱不禁风卷缩成一团的老头，我是怎么样也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一直让我胆寒的伯父。见到伯父时，他已经不能再讲话了，那已经干瘪的脸颊，那没有一点神情的眼睛，那已经象枯柴似的手臂，完全不可思议。伯父似有话对我说，可是只见他的嘴巴在嚅动，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用耳朵紧紧贴过去，还是听不清楚。啊，啊，啊了半天，还是听不到说什么。伯父看来是不耐烦了，转过头去，再也没有理我了。当天晚上，伯父气若游丝，似乎还想挣扎一下，也没能最后说出他想说的话。我站在床过，最后目送着伯父离开这人世。
伯父于我，谈不上感情，也谈不上怨恨。伯父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虽然说每年的春节不在一起过，但平时也总能在一个屋里见面。只是由于惧怕，我和伯父很少面对面说很多话，而伯父很健谈，也很风趣。湾里的那个瘸腿老裁缝，与伯父交往甚密，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在一起侃大山，谈很早前的故事，谈前朝后汉事，谈当代时局，我从他们的交谈中，也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如果他不是被遣送回乡，和我生活在一起，也许我的生活会不象这么糟糕，因为是他带给我厄运，政治上的大山，使我过早地离开了学校，而且还要经常陪他参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只有异类才有的所谓学习班。然而，也许，是伯父给了我坚强和勇敢，也给了我生活的毅力，更给了我自立自强的精神和视书本为命的爱好。我的身心早熟，与伯父有着密切的关系。
伯父早年离开家乡后，即投身军旅，只是找错了门，当的是国民党的兵。从伯父和那个老裁缝的对话中，我才知道是由于抗战快结束时，因为有一次日本近百架飞机将他所领导的一个炮兵独立大队全部炸毁了，仅仅剩下他一人，从此才离开那个军队而到地方的，不免也对伯父肃然起敬，尽管他没有给我带来一点好处，也没有让我对他产生恨。我的名字也是在他回乡的前一年给重新起的，一直用到如今。
就在伯父最后离开作家湾时，曾经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不会长久了，我会重见阳光的。可是，直到伯父离开人世，他也没能知道自己得到了解放。三个月后，我兴冲冲地拿着高考的录取通知书来到他的坟前，毕恭毕敬地在他坟前烧了一堆纸钱，并告诉伯父：您已经被彻底平反了，我也获得了新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