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镇叫双阳,城外有条河流过,取名双阳河。一衣带水,这条河也成了依安和拜泉的分界。我奶奶家在依安,我姥姥家在拜泉,经媒人介绍,我母亲过了河,嫁给了父亲。我和弟弟长大后,经常到河边玩耍。
引
那次发生的事,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后来各种各样的的传言就飞满了我的耳朵,说他其实死过很多次了,第一次是他得知考试结果的时候,第二次就是我亲身经历的“跳井事件”,其它的就说什么的都有了。也有人说,其实他就死过一次,只是他的生活总是在坎坷中度过,所以看起来总有一种不堪生活重负急欲寻求解脱的感觉,对他而言,人们想到的解脱方式就是死。
很多年过去了,关于他究竟死过几次的争论也慢慢的平息了,如同他疯癫的生活般被人们习惯,在街上走过路过,在傍晚时哼起的小调,时常令左邻右舍钦羡的笛音,偶尔才会吹吹的口琴,当然他最拿手的是唱《敖包相会》。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他的生活也坎坷了很多年,多年以后,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疯子”,因为他住过不止一次的精神病院。最近的一次是我送他去的,距今不远。
一
初春的阳光,有微风吹过。北方小镇屋顶上的的雪开始融化,这里没有山,一望无际的平原裸露在阳光里,经过了一个寒冬的等待与孕育。远处是光秃秃的田地,连成一片,在阳光里泛出灿烂的光。几个老人坐在镇子西门边的小桥上吸旱烟,只有洪伯是抽烟袋的,长长的,绿绿的,尽管他的年龄在这堆人里不是最大的,但他的话是最有分量的。作为一村之长,他的工作经验几次被镇里拿出去吹捧。
洪伯见过“疯子”的面容,慵懒,疲惫,但却英俊,微风过处,浅蓝色棉衣上的围脖轻轻的荡漾开去,又慢慢的飘拢。洪伯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生活在世间,或许连“疯子”本人也不知道。他曾以为自己会有一个人人艳羡的未来,却不知只是一种等待的苍老和发疯的苍凉。洪伯说,“疯子”是个文化人,前几年考大学时有人从中使坏,使他名落孙山,他觉得愧对江东父老,况且他当时是在工地上请假去考的试,回来后他说工友们笑话他,之后在那个工地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人们再次见到他时,他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父母张罗着要给他娶媳妇,那年他25岁,她23岁,她叫桂芳。
洞房花烛夜,桂芳抬起头,恒河微笑。他看着桂芳,他说,有一天,你会后悔。桂芳说,是吗?甜甜的笑。恒河看见了落在她身上的烛光,他觉得很温暖,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不知道这种幸福是否会永远属于自己。他说,是的。
二
他当然不叫“疯子”,他大名叫恒河。
为了一种未可企及的憧憬,他等待了很多年。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等待的终结依然是等待。恒河觉得悲哀了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会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延续。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抚育他的父亲,当地出了名的铁匠。他说他要考大学,于是父亲放弃了教他家传手艺的念头,于是他踏上求学的第一年,那是在秋天。恒河忘不了那双浑浊的眼睛,无论恒河怎么努力,都忘不了父亲的失落与希冀,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愫。
他曾经问过父亲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父亲总是沉吟不答。在他提出出门求学的第二十四天,父亲面色凝重,对他说,该是你出门的时候了。父亲对他说,无论你走到哪里要记得几句话:祖宗功德、万古遗芳,艳玉恒长、继传英昌。恒河点头,他知道这十六个字的意义,早在自己懵懂的时候,大哥就给他讲过什么是家谱。他背起行囊,离开了双阳。他甚至没有回头,虽然他知道他身后一定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三
又是一个冬天。恒河在雪地里矗立,带着无可遏制的忧郁,盛开在他那一身的棉衣上,脖子上系着结婚时桂芳送他的围脖。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嫁给他。桂芳没有回答,依在他的怀里,幸福溢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现在,他已经不想再追问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明白。曾经不可捉摸的东西现在静悄悄地落在他的手掌里。桂芳就单薄地站立在他的面前,还是那么艳丽,还是那们可人,只是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冲走了周围全部的光亮。他突然觉得可怕起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可怕,当桂芳把所有的证据摆在他的面前。他只觉得很多年了,他都一直在这样的等待。
他觉得不该对桂芳隐瞒真相,其实在结婚之前他就已经疯了。
恒河瞥见有树挂飘落,有雪花盛开。他突然大声的笑了起来,桂芳回过头了看着他,带着迷茫。一种回忆的纠结,在他体内绵绵密密的洒落开来。他想起了名落孙山,那是对自己最大的打击。恒河很奇怪,为什么总是想起那段日子,也许是一种怨恨,他一直以为已经把它给忘了,但是他发现他错了,那是他永久的伤疤永久的痛。面对着桂芳,他将坦诚。他一直在努力地回忆他是如何用心读书的,如何崇拜毛泽东的,如何在天昏地暗中醒来的,他觉得有一团流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飞舞,无声的落下,剩下一片黑暗,往事已经走了,伤痛却刻在了心上。
其实这都已经不再重要,事实就摆在那里,恒河,桂芳,没有人可以逃过上苍的作弄。就算再重来千万遍,结局也都是一样。有人会考上大学,有人会后悔,有人会一辈子活在回忆里。那是一种报复,对无以逃脱的命运的报复。曾经有人对他说,有一天他也会老去,也会在暮色里踽踽潜行。会吗?桂芳问。不会。他说。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他不能容忍他的骄傲有一天也变成了风中的叹息。
他突然觉得很累,他明白自己的回忆从来是没有用的,事实早就不可触摸,停留在模糊的过往,而我们回头所看见只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真相。很多年了,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桂芳,有理由,但是他说不出口。那是没有终点和缘由的纠结。甚至在回忆里,依然无可解开。其实是他自己不愿意解开,因为他明白,这样的解除没有任何的意义,甚至是危险的,只会把他推到一个空白的境地,犹如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
他没有抱怨,他很清楚,这样的生活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是注定的了。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接受父亲的建议,那么现在是否会比父亲更有名气呢!他又将在哪里停下呢,或者是永远不停下,直到把铁匠炉建设到现代化。他觉得这是一种嘲弄,对他的嘲弄,对文明的嘲弄。他曾经为了心目中的文明离乡背井,可命运还以他的是嘲弄,现在连他自己都开始嘲弄起自己。
也许就在很多年前,铁匠炉点火的时候,老铁匠期盼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他就应该接受这所谓的家传手艺。而他偏偏逆命而为,在双阳河冰冷的河水里,他泡了一夜。之后他认定这是一场放逐。他努力地从时光的流逝里试着抓着些什么,但始终没有。
四
恒河已经疯了,很早以前就疯了。恒河疯的时候也会一直笑,失落、藐视,仿佛带着一种预示。恒河明白,这些年里的追逐不过是一场虚空,他根本逃不过去。
很多年过去了,恒河考不上大学的事已经慢慢的被人遗忘了。在夏夜里,人们可以看见满天的繁星,一片安宁,仿佛从来就是如此。很偶然的,有人会冷不丁的问起,就有人有气无力的答道,哦,就是那个疯子?带着一丝嘲笑和轻蔑的味道。问的人默然。没有声音,除了夜鸣的夏虫和在树枝间落下的斑驳的月影。
这年是少有的多雨。双阳河通体洁白,与苍茫的天空凝结成一色。在河畔行走的是一个女子,已经上了年纪,然而依然健朗,在自己家的田地前,停住,凝视着不远处的豆浪,那里依然被水珠覆盖,看不出任何的特别的地方。豆花已经全然怒放,已经可以看到浅淡的绿意的萌动,笼罩着一种隔世的寂寞和无声的回音。她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定格在回忆的一个瞬间里。恒河说过,我们都只有回忆;我们已经病入膏肓。她依然听得见他的声音,有点稚气,但悲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哀。在黑夜里,对她说,有一天你会后悔。桂芳没有离开他,是他离开了桂芳,在一个暮秋的早上。那天已经过了霜降,出的门去,枯草上一层厚厚的白霜。这是他们结婚后,恒河第一次住进精神病院,家里扔下她和两个不大的孩子。
她喜欢夏天,在这样的季节里,她让恒河摘下一朵刚刚绽放的野花,让他轻轻把花插在她的发丝间,她问他,我好看吗?恒河微笑,没有回答,只是痴痴的看着她。她转身离去,恒河上去抓住她的手,把它放进自己的手心里。有风从田地之间掠过,带着庄稼一起飘摇。
不经意间,岁月在她的身上刻出一刀一刀的痕迹。在泛着微光的镜子里,她看见了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很深,仿佛刻入了一个故事,一个传奇,一个回忆,和一个不得摆脱的诅咒。
在她身后的就是双阳河,笼罩在夏雨过后的岚气里。她数过,那里离她站的地方只有162步的距离,很多次,她曾经试图走下这个山坡,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爱怜,但是她看见那个踌躇满志的恒河,看到了两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很长时间以后,她依然如此,和过去的每一日都一样,一日一日看见夕阳从西面坠下。她曾经去过精神病院,在晚霞烧遍西天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座很大的院子,开门进去,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有人和她说,那里有很多人了。但是她是知道的,知道孤傲的恒河只会和他的笛子做伴。
162步,仿佛隔着遥远,她知道是自己的心远了,她已经没有力气跨过这道小径。以前甜蜜的生活早已不可见,她明白,恒河住院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栖,陪着两个孩子,等着他们的父亲回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别人说这是傻,她试图给自己一个理由,但是找不到,她只知道,恒河已经不在家了,她现在唯独可以做的就是把孩子带好。
后来恒河终于承认了,结婚之前他就疯了。恒河是对的。她开始后悔了,在她面对真相的一霎那开始。她从幸福中消失了,其实所谓的消失,也不过是活着的死亡罢了,没有人可以逃过往事的追逐与追随。所幸她把两个孩子当作希望。
五
盛夏季节,暖风过,百花纷纷的开落,逐水而流。双阳河的河水依旧混浊,但是恒河可以感觉到在它滋润下的生命在悸动。恒河一身黑衣,站立在双阳河畔,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不和谐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想过,甚至觉得那是一种骄傲的象征。然而他明白,他的骄傲一点一点的从他的身上流失。
恒河终于出院了。
恒河站在村口的时候,远远的看见了自家的大门,他知道桂芳一定还在那里等着他回去,等着他告诉她一切离别之苦。他不明白桂芳为什么要等他,他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护士告诉他,一年的时间里桂芳去看过他六次,他不敢去面对她,他想她现在一定已经知道自己当初没有说谎,她会后悔的。
回到村子的时候,正是傍晚,暮归的鸟成群的从恒河的头上飞过,带着一种刺耳的声音。恒河觉得有点不敢面对村里人,因为他知道村里人都不希望他给桂芳再带来丝毫的伤害。
夕阳徐徐的在西边落下,布满西天的是血红的火烧云,在这个村子里他甚至看不出其他的颜色,一切都被染上了红色,也好像染上了一个不可说的悲壮,一个没有提防的现象。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陡然闯进来的人,他觉得有很多眼睛在黑暗里隐秘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坚硬的终点,甚至是自己也从来没有办法越过。他看见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被慢慢的拉长,和他一样的黯然。他轻轻的转身,影子在地上剧烈的晃动起来,仿佛在摆脱一种束缚,然而终于没有,影子依然被他牢牢地踩在自己的脚底下。
远远地他看见了自家烟囱上升起的炊烟。
尾
双阳河,黄沙,浊水。滋养着这一方的人。
阳光下,田间耕作的夫妇时而相互望望,笑笑。有两个孩子在不远处活蹦乱跳。
但村里人知道,这不是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