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他也会记起她。
在公司一年一度的招聘大会接近尾声的时候,他认识了她。他是公司人事部门的最高主管,能到他这来的,都是应聘人员中经过层层选拔、多次淘汰后剩下的佼佼者。她是第几个进来的,记不清了。一双近似男式的棕色的大头皮鞋,一条窄窄的牛仔裤,黑色的羽绒衣里边是一件绿的晃眼的毛衣,她皮肤很白,是那种温润的象牙白,剪着短短的直发。这样的装束。与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应聘女孩相比,多少有一些不同。但她的表现很差劲。他先问了几个基础的问题,她的回答是“不知道”或“不确定”,后来两个发挥性的题目回答的也不好,大体上说得过去,但缺乏实质性的东西,也没什么新意。他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告诉她可以离开了。他留意看了一下,她前几轮的分数并不低。后来抽空又翻了翻她的简历,她本来是学建筑的,以前也没有从业经验,而他们需要的是广告创意、文案设计人员,也难怪。
两天后,公司通知被录取人员。同时,按照惯例,他给每个落选者都发了一条短信,几句话,就是表示一下鼓励和祝福的意思。这是他的原则,善待每个人,尤其是弱者和失败者。
发了,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几天后,很意外的收到她的回信。告诉他已收到短信,但当时在外地,手机没电了,没能及时回复,并谢谢他。他感到有一点好笑,因为以前很少有人回应。但既然对方这么热情,他就又发了一条,鼓励她,以后路还长,并委婉地问她为什么笔试和面试的成绩会差那么多。她告诉他,她的记忆力很强,初试的题目都有复习范围,她通过死记硬背把那些材料背的滚瓜烂熟,因此分数并不低,但到了真正要实力的时候,她就没辙了。
就这样认识了。
以后每逢节日或想得起来的时候,她会发短信过来;有时,他也会主动问候她。
他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她离开他们公司后,又辗转了几个单位,但境况一直不好,生活漂泊不定,没有固定收入,常常会难过地想要哭。
他安慰她,要往前看,以后也许会好。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他的力量延伸不到她所在的地方;即使能,他也是个有原则的人,不会因为同情一个人就随随便便滥用权力。
紧接着,她遭遇了一场恋爱,那是她的初恋。他也很诧异,象她这样一个还说的过去的女孩,在这样的年代,四年大学生活中,居然能免于那最泛滥不过的恋爱。然而,确确实实是初恋。男方是最寻常不过的角色,寻常的家世,寻常的学历,寻常的人格,寻常的外貌。然而因为是初恋,这一切就显得那么不寻常起来。她太在意他,而他不象她要求的那样有耐心;更何况,他和她一样,也是打工者,也时时在为生计、为漂泊不定的生活发愁、犯难。他们不停地争吵,吵过又好。她哭,每次哭着给他打电话,他往往会沉默,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她,也实在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只是要找个听众,来发泄一下心中的压力罢了。她哭着说:“哥,我好绝望啊。”那个时候。她已经唤他哥了。大概地算来,他比她年长十五岁。
这段恋情持续了将近八个月,终究还是散了,无疾而终。或者说,生活压根就没有给它提供生长的土壤,两个疲惫的人,都没有力气去爱了,何苦又挣扎出这样一场无事生非的感情,来折磨自己,也折磨对方。但她还是沉默了,许久,没有主动联系他。他有隐隐的担心,有类似为亲人担心的那种悸动。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她打电话过来,明显地,不象以前那样情绪高涨。告诉他,又有一个男人追她,是她大学的同学,彼此很了解,对方条件也不错,正在谈着。他松了口气,祝福她,并叮嘱她多个心眼,用心去交往。
又分手了,这次甚至是对方先提出的,她怎样挽回都无济于事。而且因为对这次恋爱太有把握,她已经失身了。那是她的第一次啊,跟第一个男人那么久,是初恋,都没有,却给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他的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这个女孩,怎么这样倒霉。
她来自冀北的农村,他当兵的最初几年,就是在那个地方,高寒,风沙大。那里的女孩不管眉眼多漂亮,皮肤都是又粗又红,而她的皮肤少有的水灵、滋润。他曾经开玩笑地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说她也不知道,但她的妈妈和姐姐皮肤都很好,也许是遗传吧。
因为不想回到穷苦的家乡,大学毕业后她留了下来,一直找不到好工作,感情的事又很不顺利。他能体会到她内心的无助、彷徨。但除了安慰她,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的事业风生水起,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家庭,岳父、岳母是此地有名的医学专家,妻子在英国读书,女儿乖巧可爱。为了方便照顾二老,更为了让妻子安心,在爱人走后,他主动搬过来和岳父母同住。他何尝不想有个人的生活空间,但他活着,想得更多的是别人,就象以前一个老首长对他的评价——“仁义”。
故事戛然而止在一个夏初的夜晚,她又打电话过来,幽幽的说她自己的事,临了,出人意料的说:“哥,你知道吗?此刻,我好想好想你,我想要你……”他骇然,他的家庭背景,他所受的教育,他的人生经历,都让他不能面对这样的事。妻子在国外六年,作为一个正常的、风华正茂的男人,他不是没有过那种渴望,可他的良知、他的责任感一次次把他拉了回来。对于她,他只是象一个兄长般的关怀,只是想尽自己微薄的力量,能多少帮助她一些。孰料,这样的温情,在差不多处于人生绝境的她看来,就误作了爱情。而且她涉世未深,还分不清情和性的区别,也许认为只要精神上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身心相融了。他既然能理解到这个份上,所能做的就是,沉默,然后关机。
故事到此,按理应该结束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单位接到她的电话,说来看他,就在楼下。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说:“我出差了,在锦州。”那日的北京,灰蒙蒙的天,下着大片大片的雪。透过六楼办公室的落地窗,他清楚的看见,她收起电话,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雪地上,一行寂寥的脚印。这么冷的天,他所说的那个地方,想必更冷吧。
如果没有记错,那是他们相识后的两年零七天。
他是个方正、刚毅的男人,在她之前,没有过女人;在她之后所经历的那些深深浅浅、似是而非的感情,也大多掺杂了功利的内容。象这样真切的、深深的依恋,那么明确主动的提出要他身体的,就只有她。
谨以此文,纪念那一段风雨飘摇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