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峰的奶奶回忆七年前的那个黄昏的时候,村里不知怎么突然停了电,屋里一片漆黑。绍峰的奶奶起身说我把灯给点上吧,怪黑的。我听见她沿着墙壁一路摸过去发出的细碎的声音。她好像是在祖先的灵桌前停了一下,接着就从黑暗中传来了四五下划火柴的声音。火柴受了潮了,她的话忧伤地飘了起来,灯死也点不亮啦。
我当时无法看清她的脸色,因为她已经被黑夜深深地淹没。她说绍峰这娃崽七年没回家啦,七年前那天天要黑的时候我在村口沟见了他,当时我没想到他真的要走,不然我就不会让他走啦。接下来的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不一会这沉默就被猫头鹰远远的咕咕声所打破。她说村尾那蔸树上的鸟又叫了,夜应该深了,我就把那个事给你讲完吧。
那是七年前一个无比炎热的中午,玉米地里扑满了悄然落下的枯焦的黄叶。绍峰的母亲陈细花正顶着烈日在地里利索地掰着玉米,突然有个声音在路边响亮地叫了一声妈。陈细花抬过头去望了一眼,但可能觉得那声音不是向着她的,就低下头继续掰她的玉米。然而那声音更响亮了起来,说妈,是我绍峰呀。陈细花放下手中的玉米,再一次朝路边的那个人望去。那个人又说你认不出我了妈我是绍峰啊我从广东打工回来啦。
陈细花终于认出了她的儿子,她说是绍峰啊,你回来 啦。••••••你的头发怎么那么长了呢?刚才我一直没把你给认出来。
绍峰笑了一下说,妈,头发长了也没什么不好呀,我还是绍峰啊。
陈细花的嘴唇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他的绍峰已经走过去把堆满了玉米的箩筐挑上了肩,说妈,箩筐已经满了,我给你挑回去吧,天太热了,你还是歇一下吧。
和绍峰一起回到家门口时陈细花的声音飞越了起来,谦,谦,绍峰回来啦。绍峰的父亲正在里屋忙着,可他的声音从里面拐了几个弯嘹亮地传了出来,是嘛,绍峰回来啦!何谦的视野撞入绍峰的身影的时候,绍峰正好放下肩上的担子。
绍峰是清楚地看着惊喜的表情从他父亲的脸上一寸寸地缩回的。
何谦的目光冰凉地趴在绍峰的头发上,他说你先别进屋!
绍峰说爸怎么了?
老祖宗不允许不男不女的人进屋。
你说什么啊,爸?
到底是谁叫你把头发搞这么长的?
没有谁啊,爸,是我自己想留的。
自己想留就留了?绍峰你现在像什么你晓得吗?
爸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你现在就像一个烂崽你晓得吗?
绍峰的脸上现出难过的表情来。头发长了就一定像烂崽吗?
不是烂崽是什么?看来你是被城里人给带坏了。
爸你就别乱猜了。
何谦这下有点生气了。他说你怎么就这么拗呢?以前男人也留长落落的头发,可是为什么老祖宗又要把它给剪了呢?
绍峰的奶奶本来一直是站在何谦的身后的。这时她站了出来,说你们在讲什么呢,绍峰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也该饿了,还是先进来吃碗粥吧。
何谦说妈,您瞎操什么心嘛。您就这么一个孙子,我再不教他他就变坏了!
停了一下,薄片似的声音从何谦的两行牙齿间切出来,明天天黑的时候别让我再看见那长东西!
第二天早上天气却微微的凉爽起来。绍峰在隔壁家的井边打水时对着井深处的水面凝望了好久。水里一个小伙子的长发正轻轻的垂下,像是好看的杨柳。第一桶水顺着绍峰手中的绳索晃晃悠悠地浮起来的时候,土旺正拎着空桶向他走来。
土旺见了绍峰有点惊讶,说绍峰回来做农忙啦,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酷了啊?
绍峰说是土旺哥啊,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说你留这么长的头发酷死了,是不是谈姑娘啦?
留长发和谈姑娘有什么关系呢?
嗨,不谈姑娘你头发留那么长干什么呢?
绍峰想不通的说我想留所以就留啦,为什么就一定要干什么呢?
如果那天绍峰把他的长发给剪掉,那么事情将变得很简单了。
弯弯曲曲的炊烟从绍峰家的破厨房的瓦片间蒸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被西山吞没了。只是村尾的树梢仍然挂着几片褪色的残红。何谦在村民嘈杂的赶牛声中回到了家。但踏入厨房时他被怒火点燃了!愤怒的原因是他看到了正在烧火的绍峰仍然垂着一头的长发。
愤怒了的何谦喝道,你怎么就这么拗呢?
绍峰本来是很专心地在烧着火的,所以他父亲的突如其来的怒喝让他吓了一跳。他的手里原本拿着一小截火种,但那截火种已经在绍峰的颤抖中悄悄地滑落。
绍峰站了起来。
他的父亲骂道你是真的变坏了!看来我是教不了你了!你这么拗总有一天会吃亏的!不然的话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看看你的那狗样,不伦不类,一个男人头发留得七长八长是谁教你的?
爸你怎么这样说呢?长头发的男人就是坏人吗?为什么女的可以留男的就不可以了呢?
不管你怎么说老子就是看不惯你这烂崽相!
何谦是在骂完了这句话之后才注意到厨房已经起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火的。他叫了一声起火了之后就往水缸冲去。
火被扑灭的同时墙角的一堆柴草已经是湿漉漉的了。
拎着空水桶的何谦神色木然地站着,可是突然间他的双眼被怒火烧得通红!他举起水桶就朝绍峰砸去!他骂你他妈的要不是你能起火吗?明天你拿什么来烧火?你他妈的就是死了我也不管你了!你要留头发做女人就留吧!
下面这一段话来自绍峰的朋友述鸣的叙述。把它插进这里来或许可以对整个事件做一点必要的补充。
那天晚上的绍峰很伤心。他的左肩被横飞过来的水桶划了一道不算浅的伤痕。他问我说你爸是不是也像我爸一样怪?我问他你说什么?他说我爸很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留长头发生那么大的火。接下来绍峰对我说起了他高中时的美术教师。那是一个长发满脸胡的青年教师。一次课堂上有一个女生问他为什么要留长发,他笑了一下说喜欢长发所以就留着啦。绍峰突然掉过头来问我说,那我也喜欢长发为什么就不能留了呢?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没有人听到绍峰说过一句话,包括他的母亲陈细花。或许是他自己想保持沉默。人们喊他的名字时他木然的眼神就会慢慢的爬起来再慢慢的爬下去。第三天晚上绍峰的奶奶在饭桌上找不到他的孙子,便问陈细花,说绍峰这娃崽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陈细花说绍峰这娃崽这几天不晓得怎么了,总是不说话,他到哪里去了他又没有告诉我我怎 么会晓得呢?绍峰的奶奶眼睛有一点失望。她站起身朝绍峰的房间走去。绍峰的房间没有开灯,只是浸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昏黄的光。她猜的没错,她的绍峰正勾着身体在床上,像是一只缺水的虾。她说绍峰起来吃饭了,天已经黑啦。床上的虾终于说话了,奶奶你们吃吧,我还不饿。奶奶说怎么会不饿呢?就别跟你爸赌气了。绍峰翻了个身,把弯曲的背给了他的奶奶。我不想吃了,我想睡觉了,奶奶。
奶奶叹了一口气,走出了绍峰昏黄的房间。
绍峰的父母亲和奶奶在饭桌上的谈话应该传进了绍峰的耳朵。
奶奶一直没有动筷子,沉默了一阵她才开口,谦,都是你把娃崽给吓跌魂了,他要留他的长头发就让它留算了。
何谦斜了他的母亲一眼,说妈你别老是信鬼信神的好不好?你见过村上有哪个娃崽留长头发的?他这一留我不是让人在背后说闲话吗?他爷不留他爸不留他留什么?
陈细花说谦你别不信,妈说的可能也对,绍峰这娃崽莫不是让长辫婆给拿了魂了?
陈细花接着说,要不,妈,你就带他去下何村去赎一下魂吧。
何谦木然地望了一眼他的妻子,没有说话。
绍峰的奶奶回到房里,取出一张红纸,剪出一小片来,再从米缸里抓了一点米,认真地包好。之后他就再次踏入了绍峰的房间。她说绍峰起来吧我带你去赎一下魂好吗。她等了好一会,昏黄的空气中却没有传来期望中的回答。绍峰可能是已经睡着了。她又叹了一口气,出去了。
但是不一会,她就把下何村的四爷带进了绍峰的房间。四爷点了一根香,把它举到额前,闭上了细小的眼睛,呜呜呀呀的唱了起来。四爷拿着香的手轻轻地抖着,那点红色的火星便在夜色中鬼魅一样漂浮不定。
陈细花望着四爷在夜色里深陷的眼睛。她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她说四爷,到底是不是长辫婆?
四爷的眼睛突然张开。他点了一下头。
陈细花说,那要不要剪掉呢?
四爷再一次点头说那就把剪刀拿过来吧。
绍峰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枕头旁边已经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束长发,长发的中间很认真地系上了一根细细的红绳。在绍峰的奶奶已经有点褪色的记忆里,绍峰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朝脑后迅速地抓去。但是,他只能抓到一把空气。他的手从空中垂直的落下,像是一截断了的枯枝。当时坐在绍峰床边的奶奶说,绍峰你终于醒啦,现在已经是大白天十二点了。
根据绍峰的奶奶在停电那一夜的回忆,绍峰当时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流出来,流到脸上和床上,却没有一点声音。绍峰的奶奶是心酸地看着他流了一下午的眼泪的。她说就是那一天天要黑的时候 她在村口沟望见了绍峰留下的最后一个身影。
其实那夜我是不太想让他们剪掉他的长头发的,绍峰的奶奶说,我就那么一个孙子呀,我也是不想让他伤心啊。但是绍峰这娃崽也真是的,头发留那么长到底有什么用呢?那天天要黑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又想出去了,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马上会走;而且我以为他又是去广东打工,过年又会回来的。可是••••••七年啦。绍峰这娃崽也太拗了。唉,要不是你问起,七年前的事情我一时倒也真记不起来了。
2003年11月1日星期六,通宵自习室初稿
2003年11月8日星期六凌晨0:56改定
后记:
我在高中时就想写一篇有关长发的文章,可惜后来写了约两千字就被中断了,只写出一些零碎的骨头。那篇文章虽然写得没血没肉,但是在若干年后我重新看它时我可以说,一个人在他十七岁的时候曾经那样愤怒而痴心的做了一回梦。这次重写还是不如人意。而我要留长发了,算是在这喧嚣的大地做一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吧。我说,那种所谓的道德在一百年内必将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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