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好长时间以来的故事,少说也有三十年。
北方塞外有条弯弯的河,据说是流入渤海的,当地人叫它大凌河。大凌河川上有个无名的小村庄,而村庄的后面却耸立着一座高高的大山,村庄不大,十几家土房柴扉由一条像庄前小河那样弯的小街道串连着。子一辈父一辈的庄里人都靠从北面的山里砍来的柴,南面的河里汲来的水过活。砍柴的男人都知道北山坡上长满了桃树,汲水的女人更晓得当鸭子下水的时候桃花已白了半个山腰。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庄上一户姓金的人家,但三十多年前发生的却不是桃花开放的春天。那是一个叶黄树秃的季节。北山坡桃林里出现个坟丘,土还是新的。
一扇扇柴扉一条条灶灰洒成的线。庄上的男人女人都肃立在自家的门前,看着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孩沿着那条弯曲的小街缓慢的行走着。每到一家门前男孩子便双膝跪下把一个沉痛的响头磕在那条灶灰线上。秋风卷着几片残余的落叶混着几个零星的纸钱迎着天际挥洒。白孝带飘起了一又红肿的眼的后面是一群庄上的小孩子远远地喊着“死了娘喽,死了娘喽。”
是的,这个男孩子死了娘,刚刚死的,后山坡那座新坟就是按当地的风俗各家各户门前的灶灰是用来驱鬼避邪的,而刚才的情景正是亲儿在为死了的娘磕孝头。
这个磕孝头的男孩当年十三岁,是庄上金家的长子名字叫金国。他还有一个八岁的弟弟金有和两个妹子。一个两岁叫金华,另一个金艳,才满两个月。娘没了,爹呢?金国的爹当年四十刚出头,突来的变故,妻子撒手去了,扔给了自己四个尚小的儿女。两个大的要吃饭穿衣,两个小的在吃奶喊娘。声声的哭涕如重锤般锤打着金老爹铮铮铁骨的心。
这就是三十几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一年秋后,寒冬来得特别早。想必一定是飘着大雪吧。小金国跪在爹的脚下,泪留满面地摇送着爹的腿,半截土坑上,一块红尿布紧裹着的是最小的金艳。她就要被别人抱走了,几个孩子哭天喊地地哀求着不要把亲妹子送人。娘死了,小金艳断了奶,如今不送人,可怎么办呀?
第二年的春天当桃花开遍了后山坡的时候,南面小河边上汲水洗衣的是金国和他的爹爹,八岁的金有在家带着大妹子金华在吹树哨哨玩呢巴。小金艳已经不知被哪家的好心人抱养去了。
又一年桃花开,当北山坡再次变白的时候,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青人。男的走到一座坟前跪下,女的跟在后面。这男的就是金国,但他已不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了,他长大了,如今娶了妻——身后的那个女的就是。转眼八年了,真快,当年的小男孩已长到了二十一岁。没娘的孩子早当家!这八年来的苦日子虽说难熬,可也就在金老爹整日缝缝补补砍材种地辛勤劳作下,这么一点点儿捱过来了。金华呢?金有也十六了,家里没钱继续供读书,也早早下了学堂,编在农村公社生产队里,如今已经能够像自己大哥金国那样给家里挣工分了。而金华还小,正在念书,虽然衣服和书包都是比别人破旧但好的学习成绩仍让人打心眼里高兴。小金华很懂事,知道爹这些年来缝缝补补既当爹又当娘的不容易,就偷偷地一放学跑到后山去摘果子拾枣核采挖药材,换些钱来贴补家用。
最小的金艳呢?她改了姓成了别人家的女儿。也许,是养父养母后来有了亲生的儿子的缘故吧,性格变得没有姐姐金艳开朗。寄人篱下的滋味无人能比小金艳体会的更深,苦命的她个子矮小瘦弱单薄,小小的孩子脖子就歪歪的变了形,也许是晚上睡觉时姿势不对扭歪的,可还听说是被打成这样的……小金艳没机会上学,不能和姐姐金华一样在学堂念书。老金家离孩子们念书的学堂不远,上学散学时小金艳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如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们从门口走过,那份渴望无人能知!有一次,小金华领来的小金艳,问自己的爹“有人说,她是我的亲妹妹,可她为啥不在咱家住?不能和我一起上学呀?”金老爹低着头默默无语,金国一把拉走了两个孩子,因为他怕自己的爹太难过。金老爹当初也舍不得小金艳呀,那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呀!
庄里的人当年就有些一个劲儿劝金老爹再继一个妻子,为剩下的三个孩子找个后娘。金老爹一口回绝了,他是怕三个孩子受后娘的气呀!当年她们的娘刚死时,小女儿金艳还在吃奶是因为太小了,自已没法子养活她,才万不得已送给人家的。现在看着给早年送人抱养的小女儿不快乐,心理特别自责,又无法挽回。剩下的三个亲骨肉,现在好不容易长大些了,自己决不能再让后娘欺辱他们了。
自打金国结婚大儿媳进金家门后,金老爹终于吃上了一口现成的热乎饭。有了嫂子,金有、金华也像有了半个娘一样。缝缝补补洗洗濑濑,大儿媳接过来金老爹当娘的那一份担子,成为金家的真正主妇。
时光再转春去秋来,又是五个春秋,金国夫妇生了一男一女,让老金家又有了孩提的哭笑声。如今已为人父为人母的金国小两口仍旧全心全意扑在金老爹这一大摊子上。这时小叔金友长成了壮小伙了,也到了成婚娶妻的年龄,而小姑金华也渐渐长大成大姑娘了。老金家吃饭的嘴多了,相对的能干活的能下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的劳动力却少了。庄里的有些人偷偷地让金老爹分家——把大儿子金果四口小家分出去过。
那一年秋后,粮食进了仓。金老爹分出一半的口粮,告诉大儿子、大儿媳,你们带着两个孩子自己去过吧,对于这件事金国媳妇怎么也想不通,老爹为什么在自己已有第三个孩子的身孕的这个骨节眼儿上提出分家,就连作为儿子的金国也不能理解金老爹的做法。毕竟,秋后入冬马上就要过年了呀!少不了几次大的争吵,最后无奈,金国夫妇带着尚小的两个孩子搬进了生产队原本为孤寡老人五保户预留的废弃房屋里,临时修补了一下就重新成建了另一个小家。记得76年里发生里很多纠纷,那一年的腊月年关所有人都在悲哀气氛中度过的。当第二年大凌河暖到了鸭子已经开始下水的时候,河水边汲水洗衣的换成了金华姑娘,而金国原本四口的新建小家里又添了新丁——金国的第三个孩子来到了这个世间。
几年后,农村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庄上的生产队没了,成立了村政府。金国和金国媳妇借着好时候和好政策,凭着两口子年青头脑活络,苦苦地干了几年,当初的牛棚换成了一座崭新的砖瓦房,三个孩子也如当年金艳金华一样上起了崭新的学堂。金老爹家呢?自从分出了金国几口人后老院家中,负担轻了,也有了些积蓄,如今给二儿子金有去了媳妇成了家。金华也早已长也了二十几的漂亮大姑娘了,现在是整天的不着家,跟着别人往城里跑,——说是在学习缝纫手艺连带帮别人买服装。
那几年常常放映露天电影或一到年关前后就有唱大戏的。(北方的大秧歌和二人转一到年节就会更加热闹)金国的三个孩子常常记得总有一个梳着粗辫的大姑娘偷偷地把一些糖块啦瓜子啦塞给他们吃,时间长了三个孩子就问爷爷那个姑姑是谁呀?她真好,给我们糖吃。金老爹可怎么回答呀!那原本是自己的亲女儿呀,可如今她姓了别人家的姓。
又是几度的叶落桃开,农村生活渐渐地好起来了,当年的村庄里人们都赶集上庙会看电影看大戏的场面被家里的电视(虽然是黑白的)和录音机卡带抢去了风头。流行音乐和港台的电视连续剧开始由城市向农村风行。第二年开春,庄里人该买农肥备春耕的时候,听说金艳要出嫁了,嫁到更远的另一个农村去,丈夫是个在屠宰场干活的人。金国从镇上集市回来把这个消息带给了金老爹,说看见金艳妹在买嫁妆,自己把买农肥的钱给了她。金艳妹末了还跟金国说自己以后可能很少回娘家了,还说让她的“大哥”好好地照顾她的“大叔”。金老爹默默地听着,偷偷地流下了老泪。
这一年金老爹六十了。按当地农村风俗,谁家老人到了六十岁,都要办寿的,这几年,农民的生活好了,村庄上的好多家都富裕起来了。像喜寿婚庆这类事是一定要热闹热闹的。老金爹现在和金有两口子在老院一起过着日子。金艳自打进城卖衣服也跟人家开始倒腾买卖做起生意来,还自己谈恋爱搞了个同样是做生意的对象,现在也很少再回金老爹的农村老院了。金国也不错,自从前几年自盖了新房之后,小两口这几年又争强好胜,日子渐渐红火,年底不仅重买了全套的新家柜,又多添了台彩色电视。一过年,金国就让三个孩子把爷爷接到自己的炕头上吃饺子,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正月初六,女儿金华回到娘家,看见自己的老爹爹正坐在金国的热炕上,感动得不知说啥好!她清楚的知道当年老爹和自己还有二哥金有是怎样把大哥大嫂“赶”出去老院分出另过的。金老爹当然也知道自己当初分家的做法已在儿子特是在儿媳的心里结下深深的怨结,如今金国两口子能过得红红火火,是靠人家自己双手苦日苦业干出来的,自己做老人的一点忙也没帮上。欢欢喜喜全家人办了金老爹六十寿宴之后,金国、金有和金艳为了想让金老爹安度晚年,必须决定老人赡养问题。老人考虑二儿子金有条件差些,自己不能给儿子加负担,而老大金国自己又介意大儿媳当年分家时和自己结下的怨气实在不好意思去。原本两个女儿自己仅养大了一个,如今在城里又嫁得太远,金老汉倔脾气又来了,硬着嘴说自己身体还硬朗,撑到八十都没问题,自己就是谁也不靠,于是老头又拾起了自己缝缝补补烧火做饭的手艺。
岁月不饶人,六年后金老爹身体真的不行了。在老人的归属问题僵持了好长时间之后,还是金国媳妇打破了这个局面。金国媳妇跟说金老爹说:“爸:庄里人都知道金国他们几个小时侯就没了娘,是你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他们长大的,如今您到老了还单独过活着,让全庄人都笑话金国他们不是?你不靠金国我们,不就是介意当年分家的那一档子事吗,怕我这个当儿媳的揭你脊梁骨揭你的短处和伤疤嘛。当年的事都这么多年了,如今我也有了儿女,我也知道你当爹的难处,都是当年咱穷咱没办法吗?”
又一年春桃开白了半个山腰。金老爹将自己最后一段生命的河流汇进了金国家的幸福日子里,开始了安度晚年享尽天伦,年岁大了,老人好静,长子金国夫妇和几个孙子孙女总是伴在老人左右,可金老爹还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金国明白老爹的心事,他是在想小女儿金艳妹呀,他是为自己这一辈子没能耐,未能把四个亲生孩子一起拉扯大而深感内愧,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女儿金艳了。他是怕自己一入了土,将无脸去见早死多年埋在地下的老伴呀。大家都不在老人面前说以前的事。有一次女儿金华忍不住了,偷偷地跟老爹说金艳常打听你的身体,她很想回来看看他的“大叔”,迟早她会回来认咱这门亲的。
可是金老爹未能等到女儿金艳回来认亲的时候就走了。一九九四年的春天,北山的桃花又一次白了的时候,三十年前的那座旧坟堆里埋进了新骨。金老爹走了,庄前的那条小河载着三十几年的桃花开桃花落,流完了属于金老爹的最后一程,流入了大凌河末端,最终注入了大海。
这个好长好长的故事似乎经历了三十几载的春秋寒暑,也应该算是讲完了。可人的生命可以终结,但春秋的故事却永远不能终结。因为第二年北山的春桃还会再开,南面的河水依旧在流。
真的,第二年桃花再开的时候,有人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见金老爹死的不是去年,是三十几前他老伴死的那个秋天。而秋天竟然也开着满山坡的桃花。金国兄弟四个也竟会一瞬之间由哇哇啼哭的婴儿一下子变成了中年,一起跪在了北山坡的那座坟丘前喊着亲爹亲娘。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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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是我快十年前写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最后的小说。(因为我没有写小说的天份)这是根据我家的故事写的。小说最后一段“做了一个神奇的梦”的人其实就是我本人——故事中金老爹的孙子、金国的第三个儿子。
昨晚,我又梦见了去世十二年的爷爷了。真的,爷爷这辈子很不容易。唯一令他老人家欣慰的是我的小姑——那个当年送人抱养的小金艳,终于在三年前我回东北老家结婚的时候回来认我们这一大家子的骨肉亲源了。那一年我的小姑已满40岁.“真不知道那时候我们一家子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的父亲——小说中金国的原型,总是在喝酒微醉后对着一个弟弟(金有)两个妹妹(金华和金艳)如此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苦难岁月.
愿爷爷在九泉之下安息!
整理于2006年8月盛夏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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