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这天他又多喝了三五口。多喝了三五口之后他便醉醉醺醺摇摇晃晃地回家去。
不巧的是今天是她的生日，他竟然忘记了。
迎接他的是她冷冷的目光。他掏出烟，在她冷冷的目光中点燃。习惯了这种冷冷的情绪，他竟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又重复了四遍。当一件事情她连续重复四遍他还无动于衷的时候，她就彻底绝望了，烦了，烦了的时候她先是连珠炮似地唠叨，接下来是吵，最后是吼和摔。
他们是一对有性格的人，是针尖和麦芒。他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吵，吵得多了，毫无疑问直接影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好在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在他们这个家庭细胞里，妻子是老师，他是学生，到什么时候妻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必须干什么。学生的职责就是服从。就像他在课堂上管理自己的学生，在课堂上他说什么学生们就得干什么。他一说考试，学生们就老实得跟绵羊一样。他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从不强迫学生。他也当过学生，从小学到初中，再从高中到大学，他门门功课都优秀，在学生会里一直任职。作为一种习惯或惯性，到了社会上参加社会实践以后，他仍然很全面，方方面面打理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井井有条。除了家庭。
在掌声和鲜花中，还没来得及思考和选择，朦朦胧胧地他就告别了自己快活自由的单身贵族时代，生活无情地把他划归到了男人那一堆里。进了围城，饭两个人伙着吃，东西两个人伙着用，觉两个人伙着睡。伙了几年，起了不少磨擦，他开始怀念过去的时代，经常叹着气说早知道结婚以后的日子这么难过，还不如永远过自己快乐的单身生活。在围城里憋得腻歪了，他就勇敢地冲了出来。只不过从那时起，他就染上了喝酒的习惯，高兴的时候喝，憋闷的时候喝；一个人喝，几个人还喝。
他们这个家庭是临时组合体。他们都是过来人，他是第三次结婚，是她的第五任丈夫。她虽然是前任市长大人的侄女儿，且市长大人就一个宝贝侄女儿，但是她并没有继承市长大人的聪明才智，反而锻炼和助长了一身大小姐颐指气使夜郎自大的臭脾气，正是这些臭脾气，使得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像想像中的那般如意。她虽算不上丰腴但还说得过去，唯一的缺陷就是乳房小得可怜。他想那肯定是被以前的四个男人吸光的，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在心里就止不住地骂，女人，骚女人，连个孩子都没留下。蔑视她骂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一种快感。即便是在暗夜里，她也总能敏感地捕捉到他蔑视的目光，这些她都可以忍受，她甚至能忍受他的家庭暴力。她唯独接受不了他肆无忌弹地找别的女人。她相信他肯定找女人。多喝了三五口的时候他总是念叨他们那些同学，这个漂亮，那个丰满。这个时候她就狠劲儿地骂他扇他，他都不还手。他越是这样，她越是相信他背着她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时候他就觉着她可怜，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她的脾气虽然有些急躁，但她对待工作却兢兢业业。有一天她忽然觉得心理有些不平衡了，叹气说为什么单位里那些当官太太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虽然不论身材和长像她都说得过去，只不过人家成了神神气气的官太太而她只是个煨煨琐琐的小老太婆，虽然她的年龄比那些官太太们要年轻上一大截。让她觉得骄傲的是那些官太太们向她投过来嫉妒有些仇恨敌视的目光，虽然有些冷淡，但她觉得非常受用。
她这样想的时候，他还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在音乐的世界里，她听到了万马奔腾，大河汹涌，朔风呜咽，天空低吟，细雨歌唱。他的时间非常紧张，他的学生们要参加高考了，收获的季节到了，就像农民春天种下去的是一粒种，秋天收获的是满仓的粮食。他是教师，他收获的是希望。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回家的时候，他就爱到外面独自去喝上三五口。多喝了三五口，回家的时候，免不了吵，免不了摔，直到后来他们吵架从典型性变成非典型性的了。自从熬过了非典型性肺炎，他一听到非典型性，就从心里往外害怕，越是害怕越是吵。
日子还在流逝。他和她由于工作关系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她是饭店服务员，白天不厌其烦地伺候别人，晚上回到家再也提不起兴趣伺候他，有的时候需要他伺候。紧张压抑的生活使她更加消瘦了。
当他的学生全部考上大学以后他们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在一个普通的晚上他们的战争升级了，天翻地覆，惊动了四邻八舍，成为整个小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和热点，他们忽然都觉得颜面上过不下去了，日子这样过下去太没有意思也失去意义了，他搬到了学校，离开了她。她以为他是故意躲她，好去和他的同学过新的生活，以前他们过的是白天同学晚上情人的“地下式”生活，现在不用过这种半人半鬼的生活了，该公开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想她真可以当着他的面狠狠地扇他同学一记耳光，再狠狠地骂一通，然后彻底离开他们。
一个星期日，一位学校里的老师过来告诉她，说他独自去了嵩山少林。
老师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吼了摔，摔了吼，他妈的，屁股一拍当和尚去了，你能当和尚，老娘就能当尼姑！折腾够了她就独自一个人出走了。上了些年岁，她还是改不了以前的大小姐脾气。
当了和尚和尼姑以后他和她才发觉日子比以前难熬多了，没人给她端洗脚水了；没人在他身边聒噪了；他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经常被生活琐事搅得心神不宁……
他们互相失去消息了。
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他的心理和生理原因迫使他急不可耐地奔回到了原来的家。刚打开屋门，却发现里边的她，坐在轮椅上在屋子里摇过来摇过去。他几步抢到她身边，对她说，你还骂我吧。进了屋，他又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轮椅摇了日升摇日落。后来他们的孩子们都成家了飞走了，他们就养了一条摇着尾巴的小哈巴狗。
忽然有一天，他们弯了腰驼了背多了皱纹增了白发，他还是喜欢喝上三五口。逢七月初七他就多喝上三五口。她喜欢在他身后看着他喝上三五口，然后喜滋滋地拍着他的后背说，慢点儿，慢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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