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学 | 注册 | 投稿 | 最近更新 | 小说 | 诗歌 | 散文 | 杂文 | 日记 | 论文 | 爱情故事 | 武侠 | 推荐 | 文集
 您的位置>>文学天地>>小说>>苦楝树(七)
 
苦楝树(七)
  文 / 周飞流
七:苦楝树
弟弟说:“哥,出来吧,到南方干一年要当家里好几年呢。”
弟弟大学毕业分配到乡政府当干部,正赶上乡里为教师工资忙得焦头烂额的时期。不知什么原因,乡一级的经济是搞得一塌糊涂,以致于发不出靠乡镇上交财政吃饭的乡村教师应得的那份绵薄的工资。乡村教师拿不到工资吃饭免不了人心惶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在社会主义大好时期要愁自己的温饱问题这不仅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就能敷衍了事而一言蔽之的,这可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社会安定团结的大事呀。茅屋上可是使不了火的,政府相关的政策马上出台了,把教师工资收归县一级财政专管,拖欠教师工资的问题随即得到了解决,乡一级领导就不敢再只管自己的腰包满了而不管人民教师这些辛勤的园丁们的死活了。拖欠教师的工资这个问题是解决了,而乡一级的领导又为自己的属下发愁了。要想,对于乡里的财政来说,一般是靠农民的上交来运转,农民除了政府规定应该交付的上交任务之外,还得支付县一级乡一级各种巧立名目的征收,农民可就是一只只背负着重重的壳的蜗牛,在炙热的太阳下喘息着过活。减轻农民负担的措施让那些惯于挥霍的乡一级领导的措手不及,从而直接导致了教师工资的拖欠,最后就把解决乡一级财政困难的问题的利剑架在自己的头上。利剑已经悬起,终究是要砍下的,于是有了乡镇干部带着钱来上班,美其名曰“干部集资”,接着就是下岗分流不再是口头文件马上成为了现实,有一部分被称为不合格的干部还有一部分是刚分配来的没有资历的新干部就卷起被窝走人了。
弟弟首先还是准备正正规规地在乡里当干部的。县组织部把他分配到乡里来后,父亲又走了一些关系拉通了乡里的党政书记,然后带着我给他东拼西凑凑起来的一万元集资款背起被窝铺盖就去上班了,上班没几天,马上就赶上了下岗分流,弟弟可是刚分配来的没有资历的新干部呀,勇敢的弟弟也就第一个主动地背起被窝铺盖回了家,接着就背起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南下打工了。
弟弟南下打工也有几年了,说起来不好也不坏,他既没有像原来想像的那样一夜暴富成为坐着高级轿车的老板,倒也不是那些凭力气靠时间去艰难讨生活的低级打工仔,合着弟弟的话说,只要手中还拥有一张盖着正规的红章章的文凭,总要比在家乡上几节课教几句书强得多。弟弟是年轻人,他有年轻的资本,说着话也就没有丝毫胆怯。而我毕竟比他要长七八岁,也结了婚生了儿子,也就没有了他的锐气。不过,一旦回到家里,静静地坐在四壁徒白的简陋的屋子里,听秋风呜咽着掠过屋顶、飞扬起片片黄叶、舞动着日趋临近的萧索与荒凉,心里又不免转动起十五个吊桶。
妻子永远是最理解我的,她站在我面前,总是不失时机地给我鼓励,“去吧,你想去就去,到哪里都是讨生活,只要不辜负生活就行。”
于是我就咬咬牙,就去吧,趁着自己还年轻。此时,我也就意识到我还不到三十五岁,我还能算是个年富有力强的年轻人啊。
妻为我一件一件地收拾好行李,我要走了,她可没有鼓励我时那么坚强。她总是要把我的每一件衣服都要仔细地折叠三四遍,要小心地检查它上面的每一个线缝每一粒纽扣,也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嗅着我残留着的一点点气味。妻一边收拾行李也不时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眼睛就像摄像头一样想留起我的一颦一笑。
我笑了,笑得有点酸也有点苦。妻到我家也有上十个年头了,我何尝给予她过幸福安定的生活?虽然是能拿几个工资来支撑生活,比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是不知要好多少倍。但这些年来,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俩一直难以调到同一个学校,把家安在稍有宽敞一点的破旧住房的我的学校里,妻便不免要风里来雨里去的经受着生活的磨练。三九炎天,别人家都在电风扇下吹着凉风午睡,妻还一大把一大把汗水地挥着往学校赶;北风呼啸,向着火的人们都在呵着寒气,妻还在顶着冷风归家来。妻的眼角泛起了皱纹了,妻的鬓角浮起了丝丝白发,这都是岁月为她雕琢的痕迹呀,妻却是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愁怨,一任自己催老岁月。
我便走过去,搂紧妻的肩,我说:“我不去了,就不去了,好吗?”
妻没有说话,只是依偎在我胸前,我只觉得眼泪已浸湿我的衣襟。过去我曾不屑十里长亭的嘤嘤泣泣,以为那只不过是多愁善感的文人一时的感伤,莺莺送张生,这也不过是儿女情长的一段夸张的演绎,而此时未有十里长亭,却先有如此的伤情,只是没有直接情感的表白,却有更加伤感的郁积。
不是妻挽留住了我。妻不是不想留住我,而她决计不会做违背我的意愿的事情的。而我没有走。也就是妻帮我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后,我的堂兄急匆匆地敲响我的家门,堂兄慌慌的,话也有点说不清楚,他说:“快,快,叔,叔叔有点不……不行了。”
脑袋轰的一声,我赶紧骑着摩托车就往家赶去。
我的老父亲!昨天在家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坐在门前的苦楝树下听着蝉声的聒噪,他眯缝着眼睛,在竹椅上摇着摇着,把黄昏的辉光摇晃成岁月的轻歌,漫舞在苦楝树的树梢。
我走到老父亲 的身边,叫一声:“爸。”
父亲就睁开似睡似醒的惺忪的眼睛,他看着我,迟疑了好一阵儿。父亲老了,这也是有了好些日子的光景了,一如生命的交替,这是谁也无法逃脱的生命的轮回。老了的父亲看了看我,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他欠了欠身子,算是给我打过招呼了。
我不敢向父亲说我要南下的事儿,只是想看看他,然后向他悄悄地告个别。于是我便陪着父亲 坐了好一阵儿,直到西边的天空隐没了最后一抹绯红。我起了身,说:“爸,我走了。”
父亲没有看清我眼角涌出的一颗清清的泪,父亲说:“去吧,不要牵挂我,好好工作。”父亲还在吩咐我好好工作,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就想要抛开他所热爱的事业离开他的老父亲远去他乡,他也根本没有去揣测他的晚辈们现在脑子里是在想些什么。他还在为他有一个教书的儿子无比骄傲啊。
我知道父亲是决不会同意我丢下我的教育事业的,如果他知道他会不顾一切来阻止我的。而我绝对没有想到过宿命。我只能把父亲的病危归宿于宿命。只是父亲为了阻止我远去南方却会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居然用生命来挽留住我的脚步。
父亲躺在老屋的堂屋的大床上,他头上仰着,眼睛想努力睁开,嘴唇稍稍张着,时不时轻轻地颤抖几下。母亲俯在父亲的身上嚎啕着,沙哑的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完整圆润的声音来。屋里围了很多很多的人,七邻八舍的伯伯婶婶们,满头银丝的老人,还有些喜欢热闹的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的孩子们,他们挤满了我家的老屋,全都默然无声地,静静地来送走这位冲里的第一个秀才,送走这棵本应该属于香樟科最后还是被宿命贬为苦楝树的老知识分子。
父亲还有一口气在抽动,三伯说,“他是在等他的儿子呢。”
父亲这么匆匆地走,他怎么就舍得这纷纷扰扰的交织着他无数的忧愁与快乐的尘俗世界?我走近他的身边,扶住他的头,一下就泣不成声了。三伯说:“流,不要哭了,送你父亲上路吧。”
我知道父亲是知道他的儿子回来了的,他也一定知道儿子跪在他的床头哭泣。于是他的眼睛使劲地想打开,使劲地想打开。而父亲终究没有打开他的眼睛,一颗稠如琥珀的眼睛从眼角挤了出来,刷地滚落,父亲便躺在病床上悄无声息了。父亲去了,听见三伯在外面嚷道:“快放鞭炮,快放鞭炮。”接着鞭炮就噼哩啪啦地一通响了,父亲的灵魂就随着袅袅硝烟离开了他眷恋着的尘世,飘然而往西方的极乐世界。
我问母亲:“爸去世前有什么吩咐?”
母亲说:“他只是说把门前的五棵苦楝树砍了给他当万年屋住。”
我便拿起了斧头走到门外,五棵苦楝树挺拔而立,遮起了一大片浓荫。这应该说是冲里面长得最茂盛的苦楝树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冲里的孩子不再在寒冷的季节里打着赤脚去上学了,也不喜欢穿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线所纳成的千层底的布鞋了,就这样苦楝树也就随着孩子们从它身下渐渐远去的身影而变得冷漠了,它不再守住蝉声在炎热的太阳底下等着赤膊上阵的孩子们,也不再摇晃着碧绿的玉果迎接归宿的小鸟儿,它从人们淡薄的眼光中渐渐地消失。人们再不在自己的家门前栽几棵苦楝树了,一般的人家在家门前要么是栽两排冬青,要么是栽几棵广玉兰或者是柏树,那些围了一个庭院的过早走入了小康社会的家庭更是喜欢在院落里栽上两棵价值不菲的桂花树门前更是要栽上一层一层地伸展着自己的枝叶的很有气魄的雪松。没有人再在自己家门前栽苦楝树了,不知是人们不喜欢它芳名之前的那个苦字还是不喜欢它结下的苦苦的果,它就像是五六七十年代的贫穷一样被人们远远地丢弃在荒山野角里甚至于是见不到了身影了。只有我门前的这几棵苦楝树,也就是父亲特殊的偏爱加之他悉心的护理和关爱,才至于如今还茂盛依然。过去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就这样就精心地培育着它们,直到现在我提起斧子站在它们面前,我才想到,父亲已视它们为生命,它们头上顶着的风雨就是父亲的岁月,它们的汁液就是流淌在他身体里的血液。父亲老了,苦楝树也就落尽了叶光秃了枝干;父亲如今去了,它们也就要随着他消融在这一杯黄土里了。
我在苦楝树前静默好好几分钟,然后挥起了斧子,一道深深的斫痕,苦楝树底部粗壮的枝干上裂开了一条深深的缝隙。我惊讶这么粗壮的枝干里居然流不出半点汁液,我又想起躺在堂屋中间闭上了眼睛的父亲,父亲干枯的身躯里也一定没有了半点精血了吧。我的老父亲啊!我的眼泪就不再听使唤,它便痛痛快快的流了下来,而一流就没有个间隙,直流得满面成了一条涨水的汪汪小河。
三伯从我手里头接过了斧头,他打了一个号子“嗬”,众小伙儿便数把斧子一齐斫下,不一会儿,五棵苦楝树就齐刷刷地都倒下了,众小伙儿又把它们拉到老屋的东边,村里最好的木匠师傅二宝叔则几下就斫下了它们的枝叶,就留下笔直的干了。
我不忍去看那即将成为父亲万年屋的几棵苦楝树,就赶快来到堂屋里,在父亲干枯的身体旁边,给来吊唁的乡里乡亲以及四面八方汇涌而来的亲友们不住地叩头,我把头叩得老响,把本来就带着哀伤而来的人们浸润在无尽的哀思中。我的父老乡亲们我的亲友们我的同事们,他们一边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一边还和我一起流着眼泪然后默默地走开去不愿再看到我那笨得有点老套而又无法不使他们伤痛的悲伤中。
我的头破了,我便用白纱缠了起来,乡里年轻的女郎中非要给我上点药,被我断然地拒绝,我便缠着带着鲜红鲜红的血印的白纱和弟弟一起来到已经用苦楝树造好的万年屋旁。我说:“就让我两兄弟把父亲的新屋抬到他的身边吧。”
弟弟也就随着我围着万年屋磕了一圈响头,然后与我一起费力地抬起这苦楝树做成的父亲的新屋。说实在的,让久在学堂疏于农事的兄弟俩抬起这具万年屋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决意要兄弟俩抬起它放到父亲的身边,这让乡里乡亲的就只能呆在一旁暗暗的使劲加油用他们被感动的诚心来助我兄弟一臂之力。
好容易把父亲的万年屋抬到父亲的身边,三伯就不再顾我兄弟俩了,他让几个壮小伙把我兄弟俩拉开,一阵忙乱后就把我的父亲盖到苦楝树做成的万年屋中去了。我的老父亲就躺进了他早已为自己一生准备好的归宿里,他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去了,就留下在一旁嚎啕的儿女和亲人了。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老父亲了。
把父亲送上山的日子是一个极端闷热的日子。天上的太阳长满了白毛,地上却是一丝儿风也没有,一路的鞭炮噼哩啪啦地炸响着,混杂的是几声孤独的蝉声,叫得分外的凄惨悲裂。一路的肃穆,送丧的人们不知是被太阳烤得一声不响还是真的为父亲的离去而伤痛无泪无声了。只听见鞭炮声了,偶尔也听得两声凄冽的蝉声。
父亲的墓地选在冲口面向东南的一个山坡上,墓前是一个低凹,总把山上流不尽的水聚成一口小塘,然后在山坡下冲成一条深涧。墓后却是依着山坡,把父亲的墓地装点得像一个斜靠在枕头上的婴儿。在山坡上蓦然伸出一棵古松,像一把巨伞为父亲遮阳挡风雨。墓地是父亲的最好的挚友也就是读过几年老书如今靠摸面看相算八字讨生活的老神仙给选的,他说这地是“前有聚宝盆后有摇钱树”的宝地,这是一般的人消受不起的,只有像父亲这样一个有修为的老人才配在这里长眠。父亲就这样长眠于此了,在一个太阳长满白毛的没有一丝风儿的日子里,父亲,就这样听任着命运的安排,在这里安详地睡着了。
午后却下了一场大雨。没有丝毫的迹象,铺天盖天而来的云陡然卷着黑暗而来,狂野的风便使劲地摇着灵堂的立柱,把灵堂的塑料布顶蓬摇得风里浪里的渔人的破毡。整个世界刹那间就变成了导演在恐怖片里面导演的最精彩的场景。三伯从饭桌上嘣地站了起来,他说话有点哆哆嗦嗦,酒杯还在颤抖的手中颤动,“打了顶蓬没……没有,坟上打了顶蓬没有?”突如其来的雨,谁都忘记了这呀。只听得三伯一声吼:“快呀,还愣着干什么。”马上就有几个后生子丢开饭碗找来竹杆雨布飞也似的冲进了雨里。又听得母亲在嚎啕,“我那苦命的姊妹呀!”
父亲也真个是命苦。年轻时也可谓是壮志难酬,年老了虽然也算是过了一些休闲的日子,但也因为酒水模糊了他创伤的心灵和心智,他也难得清醒地过好他阳光明媚的时光,今天可谓是他西去的快乐的日子,而他也要在这飘摇的风雨中难以安详地入眠。
雨下一阵后就停了,一片清朗的天空明澄碧,欣然托起一条分外明丽的彩虹。那是一场百年难遇的奇景,三伯说他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长这么宽的彩桥过,一直从东北横贯到西南,穿行在柳絮般的轻云间,名副其实是一座明丽的天桥。老神仙大声赞叹:“福呀,老举头,这是你今世修来的福。”
而我并没有感受到父亲今世所修来的福,我只是跪在父亲的坟前,看着小强一桶一桶地往坟墓外掏水。一个多小时的一场大雨让父亲新的家受了一场空前的洪水浩劫,父亲躺卧着的苦楝树打成的万年屋已大半浸泡在水中了,父亲 ,可怜的父亲,他还未来得及聆听如来佛祖的第一堂早课,就开始在洪水中历练通往幸福的天堂里要经受的磨难了。
小强掏完了水爬了上来,对着三伯说了声“好了”,三伯就用铁锨锨了满满的一锨黄土,黄土纷纷扬扬地,洒满了父亲长眠的苦楝树做成的万年屋,接着,一锨锨黄土就大雨点似的纷纷而下,坟坑一下填得满满的,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黄土馒头了。父亲真的就去了,这个纷扰的世界真的就再没有了他的形体,父亲就只剩下了一个标记,一个斜躺在山坡的古松下凌于山涧上方的小水塘边的一个黄土堆。三伯从远远的地方铲来了一株茅草,堆在父亲坟墓的尖顶上,这一株茅草,刚刚沐浴了一场甘露般的大雨,此时便劲立在父亲的头上,仿然就是父亲与日月争光的铮铮铁骨。
埋葬了父亲,那高高架起的喇叭无限夸张的哀伤一下子静寂了,小山冲便又被归巢的鸟儿的快乐渲染成一位慈祥的老人,夜色晃而就成了它的主格调。老屋从匆忙的哀伤中苏醒过来,突然间就觉得一下子失去了许多许多。
一家人坐在屋子里,开始习惯没有父亲的日子了。
弟弟对着母亲说:“妈,我明天就要走了,公司很忙,请几天假很不容易的。”
母亲还在收拾父亲常在苦楝树下摇晃着的那把竹椅,她想把它折叠起来,再把它搁置到高高的阁楼上。听到弟弟说,她回过头来看着他,很迟缓地,好久才回过神来,说:“就这么急吗?不还陪你父亲几天吗?”在母亲心里,父亲似乎还没有走,起码说父亲的灵魂还在家里,他还要喝一杯酒,抽一根烟,还要在这间老屋里晃悠晃悠些时日。
“妈,不行了,我没有了时间。妈,您不要过于悲伤,父亲去了,他是不能再回来的,您可要多保重身体。”弟弟很为难。
“那我就不留你了,记得不时在你房间里为你父亲上柱香,在生他可是最痛你的。”母亲一向是个最通情理的老人,他从来不过分地要求别人,也从来不过分地要求自己的儿女,。
看着母亲又去忙着收拾父亲的那把竹椅,弟弟就坐到我的身边来,他陪着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叫了一句:“哥。”
我“嗯”地应了一声。
弟弟迟疑了一会儿,想说又打住,只是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安慰他:“你不要说了,容我想想。”
弟弟有点急,“哥,我都跟老板说了,他让你和我一起去,工资初去不是很高,三千元钱一个月,但这也是很不错的呀,我刚去时才一千五百元呢。”
我说:“不是钱的原因,你让我想想。”
“哥,”弟弟知道我已有点动摇了,但他知道我的性格,知道我是不容易被改变心衷的,因此他也无奈,他就说:“哥,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别人都求之不得的,你就好好想想。”
是的呀,我真的要好好想想了,好好想想了。
忠说:“你真的就不想去了?”
我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你弟弟说得不错,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呀。”
我陡然从床上翻起身来,坐在床沿上。
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愣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我。
我说:“我想去去走走。”
忠走过来,拉拉我的衣领,说:“要我同去吗?”
我说:“不吧,就让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我就一个人走出了门。是一弯单薄的月,伴着几颗廖落的星,夜空也就显得更加空阔。空阔的是天空,而满是浓荫的小路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下却是更加地拥挤。走在这条静悄悄的小路上,你也就全在夜的环抱里了。而这也可以说也正是我此时的心情的写照。我在浓荫艨艨的小路上徘徊,心儿也就如这夜色般的沉重。父亲突如其来的离去就是闯入蚂蚁群中的蟑螂,一下子在我平静的心底里搅起一股洄流,让我好容易下定的决心一下子又变成了情感的俘虏。
我总觉得父亲突然的离去只是用他生命最后的火炬来点燃我的内心潜在的热情。我知道我是热爱我的教育事业的,这也许就是父亲遗传给我的基因,也是生命所带给我的宿命,由此,我误入了这个神圣的殿堂,也在这个殿堂里点起了一柱永不消失的香烟。我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了,我又怎么能随意更改上帝的旨意。
是的,我应该早就应该告诉弟弟的,我不要去了,我应该对他说,人生的机遇是难能可贵的,但对于人生来说,他生命所承受的责任和他所热爱的事业是最重要的。我是一位教师,是在苦楝树下成长的一个小山冲里的儿子,我的人生理应当化为这片贫瘠的土壤里的一点点有机肥料,理应当在这里释放我所有的热量。
豁然开朗,才觉得拨开了层层云雾,天空一片湛蓝。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走出了小山冲的小山道,走出了那层层浓荫遮掩的没有月光的窄小天地,不知不觉漫步到了汨罗江边。杨柳依依,摇曳着清风明月,满江秋水,泛起白色的粼光,连起了远远的对面灰黑色的堤岸。已没有了孩提时候那片放牛的绿洲,那片青青的草地,在喂饱了一群双抢过后的耕牛后便湮灭在一片秋水之中,把孩堤时候那支绿色的小曲荡漾在秋波之中。
这才是汨罗江!
曾有一段时间,汨罗江沸腾了。沸腾的汨罗江并不是以往纪念沉睡在江底的那位老人的龙舟盛会,沸腾是因为在汨罗江江底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金矿。金矿,那是多么诱人的伟大发现呀,一时间,汨罗江上不再是沐着朝霞摇着夕辉的小渔舟唱响一支恬畅的渔家小曲了,到处是高达两层楼那么高的铁壳子淘金船,一天到晚都是机器隆隆隆、隆隆隆的喘息声。人们一边收获着一钱二钱一两二两一斤两斤的黄金,一边又用淘金船所洗刷出来的沙石在汨罗江畔建起一幢幢高楼大厦。
汨罗江给人民带来了财富,这是每一个曾经过汨罗江畔的人有目共睹的。汨罗江畔低矮的茅屋不见了,汨罗江上架起了一座又一座的新水泥钢筋桥,汨罗江岸新筑了一条又一条柏油路,这都是汨罗江带来的财富呀。汨罗江哺育的人民不再担心来瞻仰屈原这位伟大的老人的国际友人们用他们高清晰的摄像头把伟人的故乡的贫穷与寒酸赤裸裸地坦露在世界这张巨大的画册上,汨罗江哺育的人民也不再艰难地咽着一锅锅用有点变质的小鱼儿熬就的鱼汤。
财富的歧生物往往是令人悚目惊心的。正如在繁荣的集市的外边总会屯集一堆飞舞着青头蚊蝇一样,汨罗江在带给人们财富的同时,更多的是让人一种由衷的忧虑与哀思。
我曾怀着一种无比景仰的心境去探访汨罗江的文明,而恕我浅陋,我没有徐霞客探访天地之灵异的那种诚心,也没有柳宗元贬入永州的寻访山水之灵秀的那种境遇,我只能是像一个无聊的游客一样彷徨于汨罗江畔,也只能是单纯地去循着屈老先生曾留下的深深的足迹去徒叹时事之艰难。
汨罗江江口,是一个深潭,这便是屈老先生当年悲愤之极,乃致丧失所有的人生信念舍身就义的地方,这个深潭叫做河泊潭。河泊潭犹今还在,只是它已不再属于汨罗江,五十年代围垦汨罗江尾闾,这个曾经为世界上第一位伟大的诗人进行过无声的葬礼的深潭被围在屈原农场内,虽然遗址尚存,一块粗糙的石碑,记录着远古时代一个并应该被人遗忘的史实,却确确实实是被撂在一片萋萋荒草之中,而河泊潭也真真切切地变成一潭深绿色的死水了。
河泊潭尚且如此,就不要说老先生的尸体逆流而上被渔民打捞上来而陈尸的那个土堆了。这个方圆为0、25平方公里的三尺土墩早已不知为洪水流蚀得无影无踪了。它虽然找到了让后人为之景仰而生存下来的理由但又不能去据理力争,最后也就只能是空留其名而难见其踪影了。
我至今仍在想,屈子这么名垂千古的大诗人,他的踪迹何以像他的命运一样被流放于荒僻之野,想他一生为国为民,却是壮志难酬,屡次被放逐在荒丘野岭细流弱水之间,居无定所,行难从容,只能悲怆吟咏,拄剑徒叹,最后以死殉国。于古,他也许就是难容于世,只能是在关郑袖子兰之流的阴奉阳奉阴违中独醒于世人的污浊之中;于今,他“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之心“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之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节,却是令人景仰的无价之训,这也就是他之所以至今犹活在人们心中的最珍贵的理由。
而他,在后代加封的谥号奉敕而屡建的祠庙,却是屡遭洪水的洗礼,无法安身于他热恋的汨罗江边,无法镇守于他的南阳故里,最后全在知县陈钟理的料理下迁居于玉笥山上。直至于文化大革命之后,1980年才由省政府拨款重新修葺,也只是在1994年经过多方筹划汇聚各名家经典书法的屈原碑林才赫然告磬。屈子祠,这老夫子遗留着音容笑貌的圣地,才有了它新的生气。
一次同学来访,带着他岭前岭背走了一圈,在黄泥杂草间踟躇一番,不禁由衷地感慨故乡的贫瘠。父亲说:“流,怎么不带着同学去屈子祠看一看。”这时,我的眼前是分外一亮,是啊,放着这么璀璨的文化瑰宝不去欣赏,徒自在贫瘠的冲里感慨故乡的贫瘠,我真的是呆滞得可以。
作为东道主,我便带着同学去参观屈子祠,借以炫耀一下贫瘠的家乡最富有的精神财富。我们俩骑着自行车,漫谈着《离骚》中的“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乎先路”,悠哉悠哉地在汨罗江畔的砂石路上踽行。
聆听着清波喁语,在小鸟的一路歌声中沐浴着辉光,我俩一会儿就登上了199级石阶梯,站在宽阔的花岗岩石坪中。驻足坪中,仰视牌楼,屈子一生行吟历历在目。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然泥而不滓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个乘精气,骛诸神,骖白霓、历群灵、左朱雀、右苍龙、雷师其后,飞簾导前的“放志游乎云中”的贤圣,趟过二千多年的历史长河,其音容笑貌,仍宛如眼前,其胸襟情操,依然涤荡于胸。我那位只是在书中见识过屈子只是在冥思苦背《离骚》时感觉其伟大的同学此时是激动不已,俨然是“激昂文字,挥斥方遒”来。而我,站在这空荡荡的大坪中,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我四处张望,坪中摆满的是那些农户摆放着芝麻豆子茶的小摊,还有的便是顶着一把太阳伞想为到此一游的游人留片刻美好时刻的无证无照的私人照相摊位。游人倒是不多,让人最大的感受是有点冷冷清清。我仍在张望,一缕阳光穿透云霓而来,刺得我睁不开眼来。闭起眼来,眼前闪烁的是缤纷乱缀的五彩金花,仿如金秋季节纷纷飘落的梧桐籽。是的,我恍然记起来了,在花岗岩石坪中靠东方向在四棵梧桐树,枝叶散开,如四把巨伞荫护着雄伟的屈子祠。那四棵梧桐树呢?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的糟糕起来,就像是寻宝人一下子失去他的宝藏一样。我不知道是怎么样陪着我那位兴致勃勃的同学游完这伟人音容宛在的行吟足迹的,在我看来,屈子祠早已消失了刚上学时老师在我心中所灌输的光辉形象,这并非是屈子这位伟人在我灵魂深处突然变得黯淡,而是我总认为这古老而神圣的建筑,它似乎越来越配不上屈子这位伟人的光辉形象了。
也许我们无须去寻找饮马塘、藏骚阁、剪刀池等诸多与屈子相关联的遗址之所在了,它早就从历史的画册中消失,我们也不过是从相关史料中才听说过这些吸引着灵魂的美丽的传说 ,而从来未见过真切的庐山真面目,这也就罢了。只是,我时常驻足的濯缨桥已是不见了,想我小时候,常端一张竹床栖于桥上望着满面天的星星听外姥讲“玉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玉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故事,如今故事犹在耳旁外姥人已逝,而濯缨桥也是面目全非,游龙、麒麟、寒梅在一场山水中随花岗岩竖石护栏而去,若非是交通要道,想必由几块粗俗的水泥板横架起来的濯缨桥也如晒尸墩一样灰飞烟灭了。
岁月无情,确实如此。 有时我想,哥白尼的故乡是否也是如此,伽利略的故乡是否也是如此,而我一个教师毕竟没有机会去探访这些伟人的故乡,由此也只能是徒自给自己以安慰,世事如此,何必苛求。历史不仅仅淘汰了贫穷与落后,也湮灭了许多文明与精萃。屈子留下了许多镌刻了他人生精华的精彩,历史却无情地把他遗失。我们无法责备历史,谁都不会想到会有日本帝国主义践踏中国这片神圣的领土的灾难性的日子,谁也不会相信还会有戴着红袖章的小将们背诵着语录横行的苦难的日子,而它们都成为了现实,它们都变成了历史,历史是汨罗江清清的江流,它比屈子的《离骚》更渊远流长。
而此时,我也许会视这些大大的道理是一个在半天云里嚷嚷的大喇叭,无论它嚷得多么使劲,对于地面上无动于衷的行人是没有丝毫作用的,毕竟我也只是这样一个无动于衷的行人。只是我想,历史啊,无论你多么伟大,你总还是能容得下伟人故祠之前的四棵梧桐的吧,你怎么突然就难容这几棵无辜的梧桐呢?
九歌台里的古编钟已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灰,屈原墓上拴着农人放牧的耕牛,桃花洞前残留的五棵桃树也不知何时已消无声息地消失了影踪,汨罗江啊,你滔滔流淌的清流何时起开始悄悄地在呜咽?汨罗江已有很久没有这样涨起了,也很久没有看见过宽阔的江面看见过这么清澈的一江清波了。在我心中,我似乎总是想起一堆堆的石头小丘般地堆积在江中,让一弯江水蜿蜒而行,使人无法想起龙舟飞渡的壮阔画面,也使人无法想起它牵动着一场世界文明。汨罗江五月江水倒流数十里的奇观可以说已成为历史了,这条名不见经传而又没有洪波巨澜的小江要闻名遐迩而又为世人瞩目,它要怎么样生存?是要靠二千多年罗子国的文明,还是要靠曾有过屈子这位世界名人行吟的足迹?这条“蓝墨水 的上游,读书人的圣地”的汨罗江啊,何尝不是一片贫瘠的土壤?这片贫瘠的土壤啊,何尝不就是生长了一棵像屈子一样参天的苦楝树?其实,屈子,他也不过是生长在贫瘠的土壤里的一棵苦楝树啊。
满江的清波,荡起一片清清的涟漪,把汨罗江的贫瘠一下子就遮掩了,那杂糅着淤土的沙滩,那分隔着河流的怪石,还有那栖满了老水牛和黑黑的羽毛红红的小嘴的叫不出名字的小鸟的绿洲一下子全都不见了,汨罗江只剩下一泓宽阔的清波了,就像是从来没有来到过玉笥山的同学看到了还能称得上雄伟的屈子祠和无价之宝的屈原碑林一样,除了啧啧称叹之余就只能是啧啧称叹了。
而今夜,我漫步在汨罗江畔,郁闷的心情也是豁然开朗了,我似乎是重拾了屈原的梦想而与之等同起来,是啊,我还有他,都只不过是喝着汨罗江水的一棵苦楝树,伟大的屈子是把他的诗情把他的生命融入了这涟涟清波之中,而我,一个平凡的人,也应该知道用自己的生命来浇灌这片贫瘠的土壤。
月影入江流,粼波点点,伴随着我的心,流连在汨罗江畔,情不自禁我吟咏起一句屈子的诗来,“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我心上明媚美洁的宝瓶星啊,三番五次含情脉脉地对我规劝,而何须宝瓶星的规劝啊,我这棵喝着汨罗江水长大的苦楝树,注定了要在这片故乡贫瘠的土壤上茁壮地成长。


2005/11/5 9:14:15 发表 | 责任编辑:在你面前
本文共有评论 1 篇︱已被阅读过 686 次         查看本文的评论   查看该作者其他文章
向朋友推荐本文
 
网上大名:

评论主题:

您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