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悬空,寒风凛冽。
宗华这一遭终于做成这年来最好的一单生意,喝得醉醺醺,疾风中一摇一摆地撞回家。
隐约听到儿子的哭闹声,“阿美又去摸麻将了?”宗华沉吟半晌,眉毛几乎拧成一股绳,念及阿美为他生个白胖小子,才渐消气,吐欢颜道:“我终于有个儿子了!宗家有后了!哈哈……是——,是我的!”竟喜得直打圈儿乱撞着。
阿美是宗华包养的二奶,自从妻子黑妞死后,便一块搬到新房正式住了。阿美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一天下好几圈,输个百把块是常事。一个月至少得花掉三千块,对于收虾的小老板宗华而言,却是个不小的数目,不比黑妞在时强,那时这不过是黑妞手里的零头。然而在宗华眼里,阿美帮他生个儿子,继了香火,到底是档可翻大本的“好生意”。宗华每每顾及于此,阿美纵有千般不好也是可以原谅的,想到儿子的白胖模样,就算梦里也会傻笑不已。
楼底下,满十月的幼儿丢在婴儿床上,凄凄切切地放声哭喊,哭声荡在冷寂的空气里,冷冷冰冰,像散戏后的喧闹。宗华俯身亲了那孩子一囗,“宗宝,乖乖喔,不哭”说着,扯上被他蹬掉的小被子,却发现被子早就被尿湿。慌得跌跌撞撞撺上楼去换,推门竟见到阿美和一个年轻男人裸抱在一块。宗华顿觉血逆流而行,一下子冲进脑袋,如雷劈醒般,酒意全无,一股劲跳到那男人跟前,狠狠抽出一拳,那人闪过,反一把抓住他的手,回过头来看到阿美怔在那里,楼下哭声越发有理似的扯上来,叫道:“阿美,还呆在这干嘛?我们的儿子哭着呢!”阿美这才惊惶失措穿衣滚下楼去,“什么——”宗华还未反应过来,却被那人一拳击落下地。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故作惊讶,道:“怎么你还不知道?老东西,你看看你——这把年纪都可以做阿美的爸爸了,她跟你这两年来也捞了不少钱,儿子嘛长得越来越像我啦,多谢你的照顾!东西我们已经收拾妥当,今晚就走!”宗华闻言,面目惊恐地僵持着,煞然消逝生命力似的,屡次使劲想从地板上站起,那两腿竟不听使唤颤栗不已。那人见状,如视无物,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裳,从屋内拖出一个大皮箱,回头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悠悠地扛下去。
楼底下的哭声渐渐住了,欢声笑语渐渐小了,脚步声渐渐没了。楼里忽地停了电,楼上灭了灯,好像所有的光明和希望都被他们带走,一切沉浸在黑暗之中。
风从窗口灌进来,隐隐约约传来远处划拳嘻戏声,嘻嘻哈哈闹成一片。窗外那轮残月挂得老高,昏昏蒙蒙的光透进来,映在宗华的脸上,惨白如同断了气的死人。良久,他才回过神,不禁打了个喷涕,想是坐在冰冷的地板久了着了凉,思绪仿佛也被那股寒意冻结,赶紧从囗袋胡乱摸出一包香烟,颤着手捏出一支烟来,从地上捡起一盒火柴,“喳——”,一丝亮光过风而灭,“喳——”,又灭了,焦躁用力一划,火柴骨断成两截,再一划,火柴盒皮破了,烟,始终没点着。一种酸涌到鼻孔,泪,竟大颗大颗从带血丝的眼里掉下来。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抱住腿,干瞪着混浊的泪眼望着窗外几颗星星发呆。
两年前,黑妞终于把生意扩展到越南,长期在越南定居,而宗华始终不愿跟去反而把收虾的生意停了呆在家里净等着她把钱汇去给他管用。这时,他常跑去打麻将赌几把开溜无聊寂寞的时间,就在那遇到了阿美。
他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美的情景。当时桌满人,不知何时,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袭人而来,一回头便见阿美立在他身后凝眸而笑。每每出牌阿美总会俯下身子指点一二,这时便见到她白嫩出水似的脖子,不觉情思漫溢,浮想连翩。这一天夜里他手气特黄,连胡好几把,每回胡了,阿美就孩子气地娇嗔着:“噢,赢了,赢了!”那声音似蜜糖甜到他心坎上。那一夜,他彻夜失眠。
窗外那几颗星星渐渐隐去,漆黑的天空不知何时成了深蓝色。宗华下意识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烟,点着了。他使劲地吸上一囗,顿觉鼻子各喉咙里全塞满了啖液,咳吐好几回,连眼泪都呛出。意识才渐渐清醒,昨晚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冲上来,百千凄凉漫上心头,道不清的悲哀塞得他喘不过气,只得狠狠地吸上一囗又一囗烟,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烟圈,使自己镇定下来。有一种东西在他眼里闪动几下,冷了……
第二天,他发现楼里楼外所有值钱的东西全不见了,空荡荡的,走进走出,只听见自己走动的脚步声凄清地响着。
他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他,他是天生的无精男人。他颤抖地拿着化验单,想起曾几何时陪阿美来做人流那痛苦的神情让他自责不已,就想放声大笑,鼻子却酸溜溜的,只得似哭似笑地抽搐着,整张脸扭曲了形。他似乎听到身子里发出某种骨折的声音,背竟倏地驼了。
这一日,他麻木地从医院走出来,麻木地丢失在大街上,麻木地和行走的众人推挤着……他的双腿不知不觉地踱步到以前和黑妞住的旧房前。
黑妞是海边生长的女儿,皮肤黝黑,眼睛水灵灵,一说话,扬起嗓子又大又亮,露出一囗光湛湛的银牙。打小就跟着出海的父亲贩蟹,年纪轻轻的做成稳当当的蟹托。二十岁嫁给宗华,独当一臂,而宗华收虾总不得意。
门前的紫荆花越发茂盛,花盛满枝,紫艳惊人。当年两人共栽此树不过半膝,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往昔一幕幕仿如昨日再现。
他和阿美有回在家干那事给黑妞撞着,黑妞一把泪一把涕地吵骂,黑乎乎的大手往脸上抹泪涕,风吹来就闻到一股蟹腥味。他完全没听她说什么,在想阿美白嫩的纤手、身上的香水味,顿觉眼前叨叨绪绪的黑妞惹人嫌,看到依旧平平的肚子,而阿美又为他怀上了,立刻联想到她肚子里有只癞蛤蟆一样恶心,越看越不顺眼,顺手从桌上操起一杆称往黑妞肚子捅去,黑妞愕然地望着他,瞪着不再年轻却依旧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好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似的。他脑里忽地闪现初次和黑妞见面就被她的眼迷住的神情,当下怔了一下,甩下称,大步拽出门。
当晚,黑妞左等右等不见他回家,想起当天发生的事,竟气得吊脖子。见宗华回家,转念又想活了,然而脚下的凳子被踢开,两手只得拼命拉扯着绳子,嚷道:“救……救我!华……救……”宗华吓得冲上去,抱住她,摸到她屯积脂肪的下腹,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不由想到怀孕的阿美,“要是黑妞不在,岂不玉成我各阿美的好事”,这般想着,恶从胆边生,竟跑上着,痛快地叫道:“我来救你啊!”笑着狠狠地把她双腿往下扯,这一扯,双腿蹬直,眼瞪舌耸,顿时没了气。他惊得脚麻筋软摊在一旁,回过神竟喜得手舞足蹈。
片片花瓣如紫蝶飞落,不远处,一个穿着紫衣的女人转身回眸一笑,唬得他又惊又喜,惭愧之情由然而起,竟急切切激动地唤道:“妞……妞”那女人闻言杏眼圆瞪道:“神经病!”随即急急往前去了。他不禁感叹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
房内空无一物,那些家具之类的东西早就变卖,只见一个全身壁镜仍在,上面布满了灰尘,灰蒙蒙的。他立在此镜前,仿佛看到一个高个儿,大块头的青年汉子笑嘻嘻地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倏忽之间,萎缩,驼着背,惘然地瞎睁着一双深陷下去浊浑的眼,神情甚是恐怖。他不住地抖着唇,扑上镜面,疯狂地擦拭着。“救……救我!华……救……”一个声音好象从背后传来,幽荡着,皮肤不由起了一层寒噤,回头一望,当年黑妞吊脖子的绳子仍在,随风微微摆着,似乎黑妞就在上头,唬得他脚软筋松,心里直冒寒意,再回头一看镜子,一个黑影在那晃动着。“啊——”宗华惊骇叫道,一把撞在壁镜上,血流了一大滩。
许多天后,人们发现他在大街上逢人就道:“救……救我!华……救……”。
他,分明已经是个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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