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到二孩表哥还是两年前的事。
腊月二十六日,感觉周围年味气氛愈来愈浓,家家都在忙着打豆腐。母亲早早地起来张罗着打豆腐的活计。泡黄豆、而后挑到几里外的小作坊机房碾碎,回来后又是洗缸又是烧水,没个歇息。之于我,向来是不大赞成母亲这样做的。
“妈,干嘛非要自己弄呢?又累又麻烦不说,还指不定能打出一颗好豆腐。”
“你个孩子懂什么,自个做的干净、吉利,也省两个钱,都多少年了……你没见你二叔前天几十块钱弄来的一颗豆腐才几块呢,结实得比铁还硬,怎么上桌啊。”
这倒也是。
正在掏石膏的当儿,隐隐听到堂弟喊“二孩表哥二孩表哥”的声音。我一犯疑,“怎么,二孩表哥来了?他不是在九江过年嘛,怎么会有时间到这儿来?”我速速放下手中的活朝门外飞奔出去。
果真是他!隔着柳树坝,远远地看到他担着两个白色的编职袋,一只大的纸箱子,晃晃悠悠朝爷爷家走来。
二孩表哥江西九江人,小时候住在姥爷家(也就是我爷爷家),和我同过学,直到小学四年级,之后就去了九江洵阳小学。听母亲说,二孩表哥寄居在爷爷家时正值姑父创业阶段,姑父三天两头不着家,成天泡在建筑工地里。姑父是包工头,人员安排、工事管理都离不开他,一句话,他忙。考虑到刚迁到九江人生地不熟,就把二孩表哥放在爷爷家寄养,跟我一起玩耍、上学。
二孩表哥比我大两个月,瘦瘦的个儿眼睛比灯泡还大还圆,尖尖的脸,皮肤比刚出笼的面包还白还嫩。奶奶逢人便夸,说二孩儿是个龙胎,天生嫩白,将来肯定有大出息。我生性怪,好动,站着总觉得比坐下好,坐着总觉得站着妙,爬上爬下东跑西窜,像个泼猴。这让长辈们对我很反感。“怪孩子,叫人不得清静。” 二孩表哥则不同,他比我乖多了,很文静,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小大人。正坐在小竹椅上,两脚并拢,手自然地放在膝盖骨上,然后眼睛注视着别人,时不时还跟着说话人的口气或内容来点表情配合。点点头,呶呶嘴,再或者眯眯眼来个深深的有着酒窝的微笑。
上学的年龄到了,我们都得进学堂。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表兄弟俩性格上这么大的差异居然能玩到一起,做同桌,一起跑到小河沟去捉小虾米、放鱼网、抓泥湫。在学校里除了体育我比他强外,其他的我都只能给他垫底。到最后教语文的孙老先生忒喜欢他,动不动给表哥在班上来个表扬。这本倒也没什么,学习成绩好当然得表扬,嘉奖也是应该的,可孙老师每次总要补上“你们表兄弟俩相关怎么就这么远呢?哎,真叫人不明白。”搞得我火冒三丈,“好你个孙鸡眼,呸!”孙老师有近视,但也有人说他不是近视,是鸡眼,掌灯后就看不清东西了。
再坚固的石头也会有缝隙,世上永远没有一成不变的故事。读三年级时,一次玩耍为争两颗彩色玻璃球,我们打起来了。
“妈XX的,这弹子是我先看到的,当然是归我。”我不甘示弱,红着眼睛。
“怎么?你敢骂人,你骂我妈,我…我我打死你。”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
“李华,你发愣子呢?”
“哦哦,呵呵,没呢没呢,好久没见表哥了,还好吧?”
“嘿嘿……”表哥没旁的话。
黑。二孩表哥已变得黑幽幽的,虽是冬天,可那额上的汗水却像两条涓涓的细流缓缓地往下落,显然,二孩表哥的担子着实不轻,站在我面前已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
“二孩表哥,待会到我那里去喝豆腐花吧,家里今天打豆腐,咱也顺便聚聚。”
“哦……好啊,待会吧,我歇歇先。”
二孩表哥兄妹三个,他排行老二故称二孩。大表哥就比我俩强多了,他小时候也在爷爷家呆过两年,后来姑姑觉得一个人在九江闷,孤单,就把大表哥接回九江去了。到前年,他进了省内一有名的大学。
“是哦,大表哥回家了吧,他应该还好。”
“当然回了,家里事多,不回去帮忙怎么行。”
“都年关上了能有啥忙事?”
“呵,事多着呢。秋季时家里存了不少棉花桃还没弄完,十几袋,够他忙的。我前日从宁波回来昨天就干了一天,手都抠酸了,你看。”
表哥伸出了那双大手,至少相对于我的手来说是大手,右手食指略有微肿,瘦长,布满老茧。我“啧啧”地点着头。
“在外面混得还可以吧?”
“算凑合吧,哎,做力气活不比在学校里,累,脏……”
“呵呵,那是自然,”我打断道,“现在还想念书嘛?”
“哼(声音很低),犯傻吧,你……早就不想了,想了也力不从心。现在的大学生找工作也挺难的。我在宁波见得多了。一次有两个四川的学生还跑到我们工地上去问要不要招人,好像是学什么机械的,反正现在记得不是很清楚。工头一看,戴着副眼镜,白白胖胖的,别的先不说,你给我按图样裁出这种规格的钢筋给我看看。”
“那结果呢?”
“他们哪是做那事的料,浪费了钢材不说,有一个还灼伤了手,这种人工地上可养不起。工头二话没说,这里不缺你们这样的高材生,另谋高就吧。哎,也不晓得现在的大学生在学校里到底是学什么。”
我没做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宁波二建总公司每年倒是也有不少大学生进去,有一次我跟老板到公司结算帐务正好碰上他们进去,还是公司里的车子接来的,有二十多个吧,满满一车。有点真本事还是比干体力活强的……肚子里有货当然好,哎,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哼。”表哥淡然一笑。
有时候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当初二孩表哥读书不知比我强多少,怎么会……
“姑姑、姑父这次怎么没跟你一块来走一趟,姑姑快有一年没回来了,奶奶常在嘴里唠叨,老说当初不该把女儿嫁那么远。”
“老人家嘛,很正常。”表哥从右侧的黑灰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盒“盛唐”牌香烟,熟练地翻开烟盖,钳出一支点燃,呼呼地大吸了一口,身子向后靠,双腿伸得笔直。“噗噗”,一缕青烟缓缓飞升。“妈他们,走不开,家里太忙,这才叫我送点年货过来。”
印象中,姑姑很瘦,但人很精神。在家做孩子时野得很,跟男孩子没多大差别,上树、捣鸟窝、下河捞吓哪样她都干过,爷爷对她也毫无办法,惟有慨叹:“你这个恶婆,早点把你放到学校去,让老师来好好管管你,看你怕是不怕。”但话语中明显带有几分爱意。
后来姑姑学校是进去了,可并非像爷爷说的那样。逃课,可不是。姑姑说老师太凶,整天拿着教鞭,还要她背伟人语录,上课极不自在,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屁股坐痛了也没记住个啥,索性不读了,去学门吃饭的手艺算了,为将来打算打算。她心一横,爷爷也没招了。“罢了罢了,你不念就不念吧,将来后悔没文化可别怪我做爹的。”
“都过去那么久了,不提不提,李华,你可别学你姑哦,你二孩表哥更不能。”我和二孩表哥在一起上学时姑姑就曾这样说过。
二孩表哥回到九江后,姑姑对表哥管得很紧。洵阳小学不比一般学校,早上七时半就得上课,下午也要撑到五点左右。一天下来加上作业,“确实很累,我真想要是还呆在柏树小学跟你一起读书那该有多好哦。”后来二孩表哥写信告诉我,在那里他很不习惯,没个空隙给自己,姑姑又很固执,晚上不做完当天的作业不让表哥睡觉,另外还得预习后面的课程。电视也不能看,电视里没一个真东西,看那些假人做假事有什么意思,只有谈情说爱呼天唤地没有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假的!”姑姑用可割破玻璃的眼光盯着表哥。他说他再也受不了,动画片也好久没看过,《葫芦娃》不知道完了没有,《阿凡提》估计也开播了。
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草儿黄了又青青了又黄,二年时光转瞬即逝,表哥成初中生了。
表哥升学成绩很棒,全校第二。当然,人比以前更瘦更白,白得让人觉得痛惜,在他身上找不到血色。呆在室内久了就是黑炭也会长出毛茸茸的白霉来,何况是人呢,不白才怪。
一日姑姑因姑父工地上有事临时打杂帮忙去了,临走时姑姑还不忘把电视的视频、音频接口线收起来,这样表哥就看不上电视,看不上电视就意味着他会去看书或者做作业。外出?那对二孩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对外面他不熟悉;去逛街?那不可能,他没钱;找邻居玩?可能性也不大,同二孩年龄相仿的没几个孩子,哦,有一个,斜对院张家,他女儿阿珍比二孩高一级,可也不是很熟啊,玩不到一块去的。院前屋后散散步随便走走那倒是可以,我还巴不得他这样做呢?那么瘦弱,运动运动也好。可这回姑姑的算盘还是打错了。
表哥终究还是在厨房的碗柜里找到了视频音频接口线,看上了电视。《新白娘子传奇》,二孩表哥太喜欢了,当初还在柏树小学同我一起上学时这部电视剧就已在全国热播。他对法海很有意见。那个死法海,太毒了,凭什么不让许仙和他的白娘子见面呢?说什么我佛慈悲,他有什么资格谈慈悲?本来嘛许仙夫妇过得好好的,还生了孩子,多幸福啊,可法海和尚却偏偏要以什么正道人士自居,还狂言人妖殊途,势不两立,非要“拯救”许仙不可?全是扯蛋,白素贞一片赤诚报恩之心天地可鉴,又怎会加害于许仙呢?再者说,他帮助丈夫行善积德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岂是你个秃驴能及?凭什么非要拆散他们,与素贞为敌?再退一步说,即便许仙白素贞犯了纲常伦理,那又如何?人家的事你管得着嘛?这伦理纲常不也是前人定的,就触动不得?你个死和尚,干嘛不成全他们。那时的表哥对法海简直是恨之入骨。当然,我也和他差不多,不喜欢法海这个人,他太虚伪。后来他肯定死不超生。
很不凑巧,姑姑提前回家了。工地上叫了几个小工,她没有继续呆在那儿的必要。表哥这回可就惨了。“你个狗XX,我不是叫你不要看电视嘛,叫你多看点书多看点书怎么就不听呢,气、气死我了,狗XX,你会翻变是吧,从哪儿找到接口线的?”话未落音,门旁的扫帚已稳稳当当地捏在姑姑手里。表哥顿时脸无血色,几滴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睑滑落下来,余下的呆在眼眶里打转。他得赶紧往外跑。“呜呜呜,我偏要看偏要看……啊呜呼啊……”表哥在前面跑,姑姑举着扫帚在后头追,从前院追到后屋,从后院转到前屋,双脚儿滴灰不粘。
很快,我又收到了二孩表哥的信。
李华,不知道你还好不?姥姥老爷身体应该还康健吧,姥爷不是有早上有晨跑的习惯嘛?我要是还跟你一块上学那该有多好,现在不但白天要上课,晚上还三个小时的自修,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会挺不住。告诉你,昨天夜里我突然流了好多鼻血,我好害怕,幸亏我后来用棉絮塞住了鼻孔,要不然没准会出现什么意外……妈妈还是老样子,不轻易让我出去。前几日我想和她一起出去逛街买衣服她都不让,说我是她儿子,穿多少号衣服闭上眼也算得出来,还好我没去,那天大头,他是我同学,你不认识,邀我去了个地方?你猜是哪?你准想不到,仙都娱乐,嘿嘿,里面的人还真不少,还有好多女孩子。游戏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有意思,有一个夫妻接力,那女的,哎哎呀,赤条条的,男的由玩家控制,接住她就算赢,赢得多老板会有钱奖的。哎哟,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你肯定没玩个那玩意儿,建议你试试,哪天有时间。祝你开心,学习进步!二孩表哥(字)
这以后,二孩表哥再也没给我来信,对他的事我不得而知。
二零零零年新春刚过,门前的操场上还残留着大堆大堆的鞭炮屑,紫红紫红的。姑姑姑父意外地带二孩表哥回来省亲。我暗想,这回总可以同二孩表哥好好玩一段了吧。事实是,我错了。计划落空了,他,二孩,得准备出去打工,学石匠,师傅不是别人,正是我二叔。
初四日,二叔带着二孩,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在我高考后两个月时,姑父风尘仆仆从九江赶来??借钱,有什么用途我自然不知晓,但后来听爷爷讲他一九九七年在彭泽包的工地出了许多质量问题,人家一纸告到法院,姑父输了官司要赔一大笔钱,连家里的电器什物都典当卖了,空留下四层楼的躯壳,最后没法便到乡下种庄稼去了,家境自此每况愈下。那天姑父醉了酒,说话时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体。
“李华,姑父跟你讲,你这成绩以你平时的表现来看是不理想的,我建议你复读,明年考个更好的学校。”
“啊?复读,我怕我没那个心思……”
“呃,话不要这样讲,当你走进复读班的课堂时你就会有心思了,压力都是人给的嘛,不要急燥才行。”
“呵,其实这个成绩能够上一本我也算满意了,班上也才四个人,只是学校不是很顺心,可也不至于到厌恶的地步,换个环境也好啊。那高三日子的艰辛姑父是不晓得,成天呆在教室里除了做题还是做题,一想起来就心发怵。再说在大学里我可以准备考研什么的,考个好点的学校岂不是更好?反正就是一年的时间我不能浪费在做那种极度苦闷的事情上。”
“哎呀,你呀你,你不听以后以后会……”姑父点燃了一根烟,“渍巴渍巴”吸了两口,烟头那火星忽闪忽闪的。“我告诉你,我当年要不是地主背景的问题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哪儿去干了一番大事业了,考初中时老师给我们出的题太简单了,还是校长亲自出的,不到一半时间就完了,你知道之后我做了什么嘛?”
“呵呵,我哪能晓得呢。”
“我自个儿给加了道附加题,那才有一点难度嘛,最后试卷一交上去老师都惊呆了。本业嘛录取洵阳中学是没问题的,但也不知道是谁告的秘说我背景有问题,当然这也是事实。说我爷爷是大地主,坚决不予录取。你说我气不气,没法啊!”
“呃,呃……”我配合地向姑父频频点头。
“可是二孩不像你更不像我,不争气,不懂得珍惜,回九江后变了,三天两头不去上课……”
“为什么呢?”
“哪晓得,我要他每天至少看三个小时的书也不算过分吧,他倒好,一放学不是看电视就是去游戏厅,更过分的是到后来课都不上了,在上课时间到游戏厅,一到下课时间便回家,我和你姑姑还以为他是在学习,要不是他班主任后来做家访指不定我们还会被蒙多久。我晓得后恨不得宰了他,那天晚上回来后我捆住他双手,让他跪在地上给我打,气死了。”
姑父猛地吸了一口烟,呼呼地吹出一缕白烟。
“是不是你和姑姑对表哥太……所以他才……”
“哼,凭什么这样,叛逆嘛?他不不够格吧,比起我小时候的的条件,他就没有任何理由叛逆。说到底还不是希望他能好些,将来,至少,不像我这样。哎……”
“李华,读书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感受?”二孩表哥突然反问道。
“呵呵,能有什么感受,有苦有乐吧。”
“哼。”声音很低,表哥燃了一支烟,脸上肌肉稍稍有些舒展, “将来走到社会上也是这样。”
“豆腐花好了啊,二孩二孩,你们快过来,年轻人来两碗降降火,有好处的。”母亲在堂屋呼喊。
“走吧,咱也确实需要降降火。”
跟着表哥,我们径自向厨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