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记忆
我不能不提到我的父亲.我认为我的父亲最大的毛病就在于多读了几句书,父亲一辈子就为这多读的几句书所害.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有道理的.
父亲是农民的儿子,从家谱谱籍溯源,爷爷,爷爷的父亲以及更远年代的先祖都不得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是农民,本应该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在佃田里老老实实的做牛做马,在这一点上,爷爷就已显出一点异类的叛逆,他凭借这点叛逆的精神在小冲里建起了第一个槽;房.偏僻的小冲是没有茶肆酒楼之类文明的标志的.好洒的冲里人就是从爷爷的槽房里沽一斤两斤白酒,丢下锄头席地而坐,仰着脖子咕噜喝一气,然后乘着酒兴嚎几句下三滥的玩笑话,红通着脸儿对着扭着屁股过路的女人嗑吧嗑吧着嘴唇不怀好意的涎笑.爷爷从沽出的白酒里积攒了几个铜币,积攒的铜币终于能换几亩薄田,长年累月耕种着几亩薄田,然后又用薄田里生产出来的稻谷酿成白酒,爷爷的口袋终于沉甸甸起来.拎起沉甸甸的口袋反复掂量着,爷爷毅然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送一双儿女读书.无可厚非,这是一个望子成龙期望着门庭兴旺的父亲最明智的风险投资,而爷爷啊爷爷,农民的儿子就应该田里地里扶着犁叱着牛干农民本应该干的农活,农民的儿子根本就不应该丢掉锄头甩了蓑衣去当什么秀才做什么先生.
父亲读完了书,回了村当了村小学的代课老师,父亲农民的劣根性就表现地无遗了:例如把田里辛苦劳作的人们不屑一顾地称为"泥腿杆子",例如恃才持傲说某某书记算个屌我拿大脚趾拱个字他也认不得,例如他看见挑大粪的阿伯便捂住鼻子绕道躲藏了好远好远,例如他听到女人的浪笑就从鼻子里情不自禁地哼一句"骚货"''''父亲忘记了他是农民的儿子忘记了他的阶级本性,父亲脱离了他的阶级弟兄.
父亲被社会抛弃是情有可原的.;泥腿杆子还好,对他这个知识分子还是敬而远之----人家是穿布鞋不下泥田的,人家满口的屈原贾谊鲁郭茅的;人家自然不愿与你唠嗑一亩田要下多少种稻瘟病红蜘蛛要下什么药.并且泥腿杆子也有泥腿杆子的自尊,同立山山岭沟壑间,六尺高的汉子谁愿矮一头去承受;你不屑的目光.而村里那 些大脚下趾拱个字也不认得的当权派们就更怀不平了,他妈的兔崽子,读了几名封建余毒的陈词滥调儿,居然想在无产阶级头上作拉屎拉尿的作威作福,老子要你上就上,老子 是领导阶级,老子拗掉你的鸡公头年你还哪能门子神气.父亲 在小冲这巴掌大的地方真正成了众矢之的了,而可悲的是父亲 却全然不觉,依然挺起他的酸架子高高仰卧起他的鸡公头.
村里闹着分田到户,我家又一次拥有了田地,父亲又一次激起了自己的迂腐劲头。父亲守旧,硬向组里要祖荫的几亩薄田。这几亩水田说好也不太好,说坏也不太坏,只是位置呆得不太好,偏偏呆在村里老支书的屋前。老支书的儿子为了图个方便便与父亲 闹了几句口角,瞪着眼睛红着脖子还捋起袖子在空中挥了几挥。田最终还是划归了执拗得有点横蛮的父亲,但在当权的老支书曾经受伤的疮口上又撒了一把盐。父亲 为自己的胜利而洋洋得意的时候,老支书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暗暗地咬紧了牙关,“咯咯”的响声让胆小的单身汉二宝叔则哆嗦 了好一阵儿。
家里分了田,这足让父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它意味着这个贫困的知识分子家庭从此以后就可以摘掉超支户这顶让泥腿杆子鄙视知识如同岗岭上不长草木的玉米土一样的光荣称号。何况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等待着父亲,那 就是父亲再也不从生产队拿最低的工分,改拿工资,每月十四元钱。十四元钱是个什么概念?就与在生产队拿工分来比较,一个正常工作曰为两毛钱(在那个年代这已是一个富裕的生产队的工作曰单价了),父亲每月就能拿到七十个工作曰的单价。这个简单的比较让冲里人一下子惊诧起知识如同原子弹一样的爆发力,在羡慕父亲之余,巴不得自己从父母肚子里再翻一个转身也背着书包去进一趟学堂门。
记得父亲第一次拿了工资,回了家瞅着母亲傻笑,下在灶屋里忙活的母亲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扑嗤也笑了,骂道:“看你疯疯颠颠的,什么事美了你的。”父亲便拿出那 十四元的工资,一齐塞进母亲的手里,“孩子他妈,明天给孩子们称一斤肉,我们全家庆贺庆贺。”那 时称肉虽然不再凭票供应,但能去肉铺称一斤肉那也是多么大的一个进步。
母亲自然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她一时也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只是反复地数着这一摞纸票。母亲的眼睛亮了,心里也亮堂起来。母亲虽然只是个农家妇女,但她毕竟上过两年学,后也在公社文艺队唱过几年李铁梅,她是属于那 种既勤劳肯干又聪明能干的卓有远识的女人。在母亲眼前,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美好幸福的新家庭的宏伟蓝图。
而生活总是以厄运的降临来和善良的人们恶作剧似的开着玩笑。生活就是这样,没有苦难的映衬就显示不了幸福,没有厄运 的降临就不能体味不了幸运的生活对我们真诚的惠顾。我家美好幸福 的宏伟蓝图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规划就被扼杀于襁褓之中,苦难又一次降临到我们这个原本应该幸福的知识分子家庭。
那是一股形式主义的风潮。本来我没有资格来指正一项新的政策与法规,但我有权力指出政策与法规在执行过程中的形式主义错误,正如王安石变法一样,我们没有理由来抵制他的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兵役法,但我们必须正视他的变法在执行过程中所带给我们的灾难。就在这股风潮 中,父亲被下放了,下放的那一天他刚领到最后一个月的一十四元钱。他的职位被老支部书记的远房侄女所代替,那 个扎着一对长黑辫子的在文革时期读过三年书,她在自己的致谢词里;因为激动把“衷心感谢”辅以感激涕零的泪水哽咽地念成了“哀心感谢”。父亲被下放了,就在调整农村教育师资力量的风潮中,父亲被下放的理由很简单,乡党委听取村党支部的意见经过慎重考虑研究决定:作为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不仅要具有丰富的文化知识,更要具有最深厚的阶级感情。此同志仇视贫下中农,蔑视领导,道德品质欠佳,不适宜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在当时那个拔乱反正的年代,经过战斗洗礼的盲目横涨了政治觉悟的偏僻农村干部要罗列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那 是何等的小事。可怜的父亲这个冲里六十年代唯一的高中生不得不脱下他干净的白衬衣和厚厚的毛袜去当他从来没有过打算去当而现在又不得不去的农民。父亲这个农民的儿子,他终究没有生出强有力的翅膀变成一只山鹰,最后又生活当头一棒打下尘埃。
天阴阴的,飘着一层朦胧的雾气。黄昏没有夕阳,冲里岭 前岭 背显得有些凝重,门前苦楝树上,几只倦飞归巢的山雀正扑楞着湿淋淋的翅膀,偶尔抬起头来对着瞳瞳的天空一阵胡乱地鸣叫。
父亲回家了,眼睛迷朦,走路歪歪斜斜 的,横摆着双臂。父亲喝酒了,从来不喝酒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好心的二宝叔则把他从路侧边的污水沟里拉出来,扶着满身污泥的父亲回来。父亲 挥着手臂想从他的搀扶中挣脱,但挣不开他铁钳般的虎口。父亲怒了,胡乱地骂着“二宝悻子你给我滚开滚开”,二宝叔则则全然不顾他对他的羞辱,坚持一直把父亲送到家门口。
母亲无力扶住乘着酒兴狂乱的父亲只能看着他踉踉跄跄地爬上东边不高的土台。 父亲在土台上左手叉腰,右手不停地挥动,用不成语的最粗俗的诅咒污浊的世界苦难的命运糟糕的生活给以最严厉的申诉。有晚归的人从土台前惊恐地经过,以最迅速的消息传播“秀才疯了真的急疯了”。而此时,母亲正无奈地站在屋檐下,两手拢住我兄妹仨,一颗颗泪花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 从此好上了酒。但父亲 酒量不大,两三杯则醉,醉了就爬上土台骂人。从此,父亲 不再是教人家子弟读书识字的受人尊敬的先生,由于他的失态,由于他骂人的口无遮拦,他被人视为神经错乱的孔乙已,承受着这些曾被他视为泥土芥茉的泥腿杆子不屑的目光。高傲的父亲怎能承受这从天堂到地狱的感受,于是他用极端的对自己的摧残来愤怒地发泄对生活的不平对世界的不平,把自己的痛苦都变成无聊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怜的父亲,累了,乏了,颓坐在土台上无声无息,独让一颗枯干的泪滴化成红土地上一个污浊 的痕迹。可怜的父亲 ,他,对生活真的无能为力了。
在生活的打击面前,父亲,这个不谙农事的农民似乎把曰子过得没有一点阳光。但父亲无论把曰 子糟蹋成什么样子,有一点他是坚定不移地坚持下去的,那就是送我兄妹仨读书。由此,我得以带着弟弟妹妹背着母亲用废旧布料缝成的书包在那么艰难的曰子也顺利地读完小学,进入初中。
在初中学习的三年,是我幼小 的心灵迅速成长的三年,就在这平凡的三年中,我开始接触生活,了解生活的艰难,明辨生活的是非。对于如今的孩子来说,这似乎是一句不可理喻 的教条式的说教。。。。。。一名初中生,无非是背着书包去学校搏击一张奖状回去让父母亲炫耀,还谈什么走上生活呢?现在,我经常对我的学生说;“孩子,你错了,那 不是一个整天赖在小河里不上岸在烈日炎炎下光着膀子捕蝉的年代,也不是在大雪茫茫中满山满岭追着踪迹去捉兔子的年代。
首先我得去砍柴。
“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察一家善恶,奏一家功过。”在冲里,灶王爷是出除了天地之外人们所在地供奉的最大的神了。冲里人可不管它是男是女,也不管它是祝融还是张奎,总是用最好的麦芽糖最旺的香火供奉着,以求它“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确保一年的平安与兴旺。灶王爷就端坐在灶屋东边的灶台上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没白没黑地在人家的灶台上笑态可掬地合掌打坐。
在冲里,每家都有一间灶屋。灶屋一般建在房子的东边,不大也不高,里面建有一个圆形的泥砖灶。泥砖灶一般是两口锅,一口大锅一口小锅,在锅煮饭,饭吃完了就浸满潲水,然后加红薯 藤煮成猪潲。小锅专供家里炒菜用。泥砖灶都建有一个宽敞的火膛,灶好不好用,全靠火膛建得好不好,因此,建灶经常要请冲里最好的砌匠师傅,还要特意地打一个红包封。火膛建好了,火膛塞柴给窝加热,人们才吃上可口的熟食。那时代,冲里人是根本不知道还有煤气灶等现代工具的,就像莱特兄弟制造出飞机之前人们还不知道有一种叫飞机的东西能飞上天一样。当然 ,黑乎乎的煤还是有的,原来生产队里还有煤票分,但那也只是像小娟家有个当村支书的爷爷的班干部家庭才有的奢侈品。煮饭炒菜全靠灶火灶火需要的原料就是冲里岭 前岭 背荆棘權木以及各种各样的毛草。大人们田里地里的活儿都忙不过来,把荆棘權木毛草砍回来当柴火的活儿就只能交给渐已长大的儿女们。作为家中的长兄,砍柴也就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
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我便是拿出柴刀,在屋檐下的磨刀石上磨得锋利,然后挑起箢箕奔向我上学路上早已谋好的柴草茂盛处。其实,砍柴也是很有决窍的,首先你得谋好砍柴的好去处,否则你挑着箢箕转一圈,来来回回捞不到两把柴,那就是你最大的失败。其次,选柴草也是很有讲究的,一是要选柴草茂盛处,刀一挥就放倒一片,夕阳还未下山你就能挑着满满的一担回家了;二是要选權木丛,權木的柴质好,能熬火,砍一担往往能当两三担嫩茅草。在砍柴的学问上我可成了专家,常被别的大人们当作孩子的教科书:看人家小秀才又砍了满满两箢箕,看人家小秀才的柴草垛堆得像小山似的。。。。。。孩子都爱听表扬和奉承,那时的我,真是骄傲得可以。
砍柴还有这么多的名堂,现在孩子们当然闹不清,如今满山满岭都不得是茅草,任其生长,任其衰枯。有时柴满为患,便放一把野火,把它化为一股浓烟和狼籍的灰烬。而当时,我们常常会把所有的沟沟坎坎都不得砍得干干净净精精光光,这时候,柴刀的刀口渐渐地生了锈,家里的柴垛渐渐地矮了下去,很快灶膛里就要起不了火了。家里灶膛里起不了火,那 对任何一个稍有责任感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事,他们都得大大地睁开眼睛反复琢磨第二天该想什么法子去完成父母亲交给他们的伟大任务。
法子当然会想出来,那也就是调皮 的孩子们才想得出来的,一个字:偷。
在学校,我,小强,小义,小先几个就合计好,放晚学后,我们去南边山去偷柴。回家 后,几个小伙伴就不约而同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锋利的柴刀和阡绳来到与南边山一垅之望的后山坡,我们就在后山坡的一个角落里呆着,远远地望着面边山枞树林间的一间小屋。小屋是守山老人住的。守山老人是一个孤寡老人,老伴早逝,唯一的儿子也只是在抗美援朝的战斗中为他带来一块“烈士家属”的光荣牌匾就匆匆离他而去了,老人便讨了一份守山的孤单差使聊以度日。老人守山很守责任,是一名忠心恳恳的护林卫士,他总想把整整齐齐的一山枞树和满山满山的柴草守得一棵也不少。
秋天的夕阳落得快,刚才还明晃晃地在天边演绎着火烧云的绚烂,一下就隐没到山背后的茅草堆里去了。夕阳一隐没,小屋屋顶的烟囱便腾起袅袅炊烟,隐隐约约仿佛我们还听到老人几声嘶力竭的咳嗽。这时,我们就留下机灵的小义望风,其他仨便箭一般地冲向心内早已选定的茅草最旺盛的去处。锋利 的柴刀挥过去,柴草便齐刷刷地倒下一大片。我们把刈倒的柴草用最快的速度抱过来,然后再返过去再刈一抱,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几个便用阡绳扎扎实实地绑好,各挑满满的一担,兴奋地唱着“曰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耙把营归”胜利地班师回朝了。
柴草丢失得多了,老人便警觉起来。他悄无声息地走访调查,了解到我们这几个捣蛋鬼是罪魁祸首,也充分了解了我们作案的时间与选定的作案的处所。他决定要好好地惩罚一下我们这几个小坏蛋。于是,在傍晚时分,他趁夕阳半藏起羞涩时就燃起炊烟,然后偷偷地从小屋后面出来,绕过一排排的枞树抄到我们的身后。这下,我们这群惊弓之鸟便只能丢盔弃甲地夺路而逃了。老人捡起我们丢下的柴刀,望子成龙着远去逃窜的背影,布满苍桑的铜版式的脸庞上露出少有的胜利者的微笑。
孩子们灰头灰脸地回来,少不了额上脸上胳膊腿脚间还带上几打从荆棘间窜过留下的血印。做母亲的看见儿子这样子,免不了要盘根究底地问个明白。问明缘由后女人们便愤慨起来--------南边山又不是谁老不死一个人的,刈几根茅草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老不自重的也范不着把人家孩子弄得伤痕累累的。特别是,小孩子划个血印结个疤的没什么,搽点胡壳油不久也就好了,蛤是这老悻子不该把柴刀也收了去,要知道,柴刀是冲里人必不可少的用具呀,在一定程度上它的重要性远超过孩子脸上结个疤痕所带来的危害性。
乡里女人蛮横起来最是无理,她们一齐闹上小屋,瞪眼叉腰,挥手划脚,口里喷洒着污言秽语,围着这个孤老头儿闹得他左推右挡手足无措。小义母亲最是强悍,愤怒时光随所至,狠狠地给了老人一巴掌,老人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好在墙角几根枞树棒子扛着,他如枯叶般的身躯才得以摇曳了几下又艰难地直立起来。女人们年着老人单薄的身子不经风雨飘摇,嚣张的气焰才稍稍地收敛了一下,但口里依然是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同时也翻遍老人小屋的确良角落搜寻自家的柴刀。待柴刀找到了,女人们的气焰也就消了,于是带着自家的孩子各自回家,只把抖索的老人独自地撂在秋风萧索的黑暗小屋昏黄的油灯下。
就在老人一个踉跄的瑟缩中,我突然可怜起老人来,正如女人们所说的,南边山又不是他的,他范不着自寻这份不自在。而正是此时,我真正理解起老人来,在老人心目中南边山何尝不是他的儿女?儿女们病了瘦了,儿女们受人欺侮侮辱了,他何尝不心痛?可怜的老人,任一群无理的女人喧闹一阵后,站在秋风萧瑟中,层层白发翻转,凄然而滴下一颗枯干的老泪。
我再也不到南边山去偷柴了,虽然小强小义小先一再拉我,虽然他们再也没有丢失过他们的柴刀,但我害怕看见枯瘦的老人抖索的身躯,我害怕看见老人深陷的眼眶内那混浊的泪珠。不久之后,老人静静地躺在小屋里几天没有出来,二宝叔则跑去找他扯闲谈,发现老人在铺满稻草的简陋的木床上已经枯干,二宝叔则抱着老人干枯的身子恸哭声了一场,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消息告诉了正在为母亲准备寿诞的老支书。自然老寿君的喜乐声要盖过孤寡老人丧礼的哀歌,老人便悄无声息地被埋葬在南边山孤独小屋的旁边,陪伴着他深爱着南边山。埋葬老人以后,二宝叔则便去收拾好了一下小屋,在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去过那间小屋。一年后,一场子暴雨突来,小屋便轰然倒下,胡乱地堆聚成一片狼籍的断瓦残垣。
回想起来,老人是让我 丢开盲目的快乐去体味人生的忧郁的愁绪的最初印象吧。自从懂得人生还有一种叫做忧郁的东西,我便可以用我并不聪慧的头脑去思考许多快要成熟的问题。这段时间里,母亲曾不停地夸奖我长大了,我懂得母亲的意思,她的夸奖不仅是因为我能分担一些家务和地些田里地里的活计,更重要的是我能明辨一些事理,能够懂得怎样用头脑指导自己干一些有益的事情。
我渐渐地长大了,也渐渐地成为了父母亲的左膀右臂,但我家的曰子仍很艰难,根本没有因为我已成为一个半大少年而让爷爷留下的那 张古董方桌上多添几个像样的浑菜。我不想罗列当时家里许许多多的艰难的状况,只想再来说说我的父亲,说说那些艰难时曰的一些琐细。
上初中以来,父亲 是从来没有拿过一分钱让我去交书籍费领书的。每当开学,父亲就换上一件休面点的衣服,双手叉着背,弓着腰在前面走。我总是背着个空落落的书包,挨在父亲的后面,不时噘着嘴巴看一眼走在前面的父亲。我不知道悠然自得地吹着喇叭筒纸烟大口喷着烟雾时是一种什么心情,但自尊心很要强的我觉得这是件十分丢人的事。
好在学校总务主任金老师颇知我家境之难。他与父亲一样,都是从拿最低工分的代课老师干起的,他也一样老当生产队里的超支户承受着家庭的苦难。但他与父亲不同的是命运之神对他关照十分周到,他得以继续当他的教师可以拿着他收入可观的工资去规划幸福家庭的宏伟蓝图。
相同的履历最容易拉近人与人这间的距离。金老师很是同情心父亲的境遇,总是客客气气地把他让进办公室,给他倒水发顶高级顶高级的岳麓山牌香烟。金老师总是和父亲 聊很久很久的天,谁都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多东西要聊,反正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想聊什么就什么,聊到什么就什么,或愤慨或激昂,或痛苦或忧伤,或欢乐或兴致盎然。。。。。。生活的大海本是辽阔无边,任他俩动情地拾起苍海一粟,尽情 地去品味。烟抽完了,水喝干了,父亲估计太阳已爬上了校门口高大的香樟树的顶巅,于是起身说:“以后再和您聊吧。”金老师便说:“划个条儿吧。”于是父亲便打了个欠条交给他,然后抱起一抱书送给坐在教室后面的我。
父亲送书给我的时候总是带着十分自豪的神气的,好像是他从与金老师的一阵闲谈中又找到往日的尊严和自信。因此,他总是从教室前面走进来,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全班同学好奇的目光一时齐刷刷地聚集在父亲 身上,父亲 此时会向我的同学们招招手,就好像他过去上课前习惯地让齐声喊着“老师好”的孩子们坐下一样。
更多的时候,我是用怨恨目光来打击父亲的这种幸福的感觉的,我总以为父亲这种幼稚的举动不仅晨炫耀他的迂酸,更是在招摇他的贫穷,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堪的呢?我似乎从父亲 身上看到了孔已的影子,这个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唯一的人啊,他总不忘阔绰地从口袋里掏出五文大钱。我的父亲,这个读了点书的农民的儿子,什么时候才能不去炫耀他的迂酸与贫穷。
每到将近期末,我便多次地进入金老师的办公室。和蔼的金老师总是抚摸着我的头,语气慈祥而又不无可奈何地重复着一句话:“让你爸爸多想办法。”每次,我都不得低着头看着自己两个反复不安地绞着的大脚趾,口里支吾着“嗯嗯嗯”地答应着,待他再说一声“孩子去吧”,然后面红耳赤地逃离办公室,回到教室。这时,同学们同情心的目光关切地望向我,而在我看来,却如万支利箭,把我那颗要强的心穿得千疮百孔。
那 时,我真有点恨我这个无能的父亲 。在我幼小 的心灵里,他除了喝酒,然后就是把一大堆的农活都毫不含乎地撂给我那 辛苦勤劳而又任劳任怨的母亲。每当母亲踏着夕辉从田里疲惫归来,他正喝得烂醉,冲前冲后闹了一阵后,爬上土台扬手舞脚慷慨激昂地点击着别人听得耳朵都起了茧的并不把它们当成丑恶的事实,语言结巴,唾沫横飞。可怜的母亲,她的不仗气的腰和长年赤脚劳作而磨起了老茧的双脚因为长年累积的湿疾常不得不躺在木床上痛苦地呻吟。她一个妇道人家,任她怎么能干也扶不起田头那张犁,她那柔弱的肩膀又怎么能挑起农家要靠强健的体魄所构筑起来的家庭的重担。记得兄妹仨兴冲冲地去稻田里去收稻谷,别人家田里长的是金灿灿的稻穗,我家田里长的是齐腰深的稗谷。妹妹噘起嘴说:“爸,我家该吃稗谷了。”妹妹的话引起周围的人一阵嘲讪的哄笑,父亲脸儿都不红,只是徐徐喷出一口纸烟筒燃烧出的浓烟,说:“都是你那娘,连稗草也不会选。”我愤怒地横了无所谓的父亲一眼,然后 卷起裤脚,用镰刀疯狂地把稻谷和稗草一同放倒,想把心中对父亲的不满全都发泄给这无辜的稻谷和稗草。
在这样一个苦难的家庭,作为长子的我,便过早地挑起了本来与我年龄根本就不相符的家庭重担。我懂得我应该挑起,应该主动地挑起。在我最初的意识里,我只是认为我多挑一担水,母亲就少挑一担水;我多刈一把草,母亲就少刈一把草;我多出一份力,母亲就能多赢得一瞬的喘息。由此,每当我看到母亲爬上田埂站在树影下手搭凉篷望一望西山将落的夕阳然后端起黄釉罐猛灌一气凉凉的苦茶时,站在稀泥田里的我便由衷地高兴-------我终于能让母亲有片刻的闲时去感受一下曰起曰落这最平常的自然景象了。从此,我这个从小就喜欢发号施令的淘气蛋便彻底告别 了把一把黄土冲搅得尘土飞扬把一阵蝉声喧闹得太阳更加火热的无忧无虑的曰 子,开始用一双忧郁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比我小一截儿或比我小不了多少大小孩子小小孩子无拘无束地欢笑肆意地胡闹了。
我渐渐地长大了,弟弟妹妹也渐渐地长大了,而艰难的时日并没有随着我兄妹 仨 的长大而好起来,特别是当我考上县一中,这段艰难的曰子更像是长在石缝里的枯树又遇上了十个把地球烤成火球的太阳。十个太阳还会造就后羿这个救世英雄,而我家这段艰难时曰的直接后果是风湿病更加严重了,阴雨天就只能躺在病床上不住地呻吟,我的小妹,那个甩着羊角辫在我身后屁颠屁颠的小姑娘,她不得不一丢下书包就洗父亲母亲还有二弟不时换下来的一桶一桶的破旧的脏衣服了。
我无法忘记那 段求学的曰 子考上县一中,自然给自视类冲里最了不起的父亲 大人无限的荣光,他又可以喝几杯酒红着脸粗着脖子而自诩家族的根基了。而现实是我到县城去求学,给拮据的家庭带来了一个空前的困难,母亲把家里拥有的每个铜板掰成五瓣用,还不得不变卖并不值多少钱的爷爷 留下的楼板床等曰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些家当,然后就是没黑天白昼地去借贷,给原本赤贫的家添加一笔又一笔的债务。
我是十分清楚家境之艰难的。能筹到书杂费让我去县城求学,对苦难的家庭来说已是一大壮举,而还要拿出生活费这就十分困难了。于是我每个星期就用一个小瓶装上母亲腌做的酸萝卜酸辣椒酸洋姜,以求节约可以节约的每一分钱。母亲做腌菜是一大能手,冲里十七八户人家是要向母亲讨一小碗尝尝鲜,然后啧啧称赞然后羡慕然后少不了要凑几个零用钱帮助我家度一些拮据得有些尴尬的曰 子。而酸萝卜酸辣椒酸洋姜吃得多了,说话的语气里也透出酸味儿,嗓音也变得沙沙的哑哑的,含在喉咙里半吐不出的难受。身上的肉早已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副骨框架支撑起瘦瘦的一层皮。脸上是一片白,像一张素净的纸,这当然不是躲在教室里不风阳光的缘故,更多的是被生活的困苦洗涤的,更有一对眼珠子,躲在深框里,活像非洲森林里被援助的黑人小孩的两个轱辘。
走进家门叫声“妈”,母亲在门槛里愕然得不知所措她怔了好一阵儿,终于辨认出是他在县城读书的儿子回来了。做娘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见那 泪珠儿,刷刷地刷刷地,像不断线的雨。母亲 猛地抢过几步,把我抱在怀抱里,哽咽着,再而悲切地发出一个音:“儿啊!”
母亲从鸡窝里捉来唯一的一只老母鸡。这只老母鸡不争气,下了一窝蛋,孵出来了一窝小仔仔,却是今天丢一只,明天丢一只,好容易长大了四只,毛一齐全都长出了大红冠子,不到太阳出来就一齐打鸣,引得一条冲的大公鸡都发骚似的伸长着脖子叫个不停,吵得一条本来还算宁静的小冲每天都像双抢时节一样热火朝天。母亲只能把这些大红冠子卖给放着小喇叭吆喝的鸡贩子,然后又让老母鸡生蛋。可怜的老母鸡今天下一个,总要捱个三四天才又添一个,捱得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好容易又凑满了一窝蛋,又给了母亲一个一定要喂养好大好大一群鸡的宏伟愿望。
这个宏伟愿望真如苻坚淝水的防线,一下子就被骤风暴雨的感情风暴击溃。母亲从鸡窝里抓出这只老母鸡,用磨得锋利 的刀一刀杀了,放进大瓦罐里用文火炖着。老母鸡骨头硬,费了弟弟砍来的好一担柴火。老母鸡需要久炖,把骨头化成了酽酽的汤汁,才能炖出鸡味儿来。一担柴火尽了,鸡味儿也就出来了,一时间满屋飘香,馋得弟弟妹妹直咂吧着嘴唇趴在门缝里直张望。
母亲用鸡爪鸡脖子鸡翅膀打发了弟弟妹妹,然后用一个大斗碗满满地盛了一碗端到我的面前。我望着母亲被烟熏得泛着血丝的眼睛,我不敢去接这碗。
“吃了,赶快给我吃了。”母亲把大斗碗塞进我的手里,又腾出一只手来揉揉她模模糊糊的红眼睛。
我便端起大斗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了满满一大碗鸡肉,还把汤汁连同掉进汤汁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一同灌进喉咙,咕噜咕噜地吞进肚里去。母亲看着我喝完最后一滴汤汁,看着我把碗倒起来倒起来掉不下一点汁水。 母亲笑了,笑得特别开心-------还有什么比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用爱浸润着儿女时更幸福的事呢。
母亲又在灶屋里啪哩啪啦地忙活起来了,我便走入无尽的夜里。冲里的夜寂寥空阔而宁静,无论是走在岭背还算宽敞的沙石 路上,还是徘徊在田垅间的小路上,天空是那 么高那 么远,几颗星星在蓝色的天际眨巴眨巴着眼睛,在丝丝缕缕的云丝间闪烁着媚人的辉光。到处都是草,草是十分茂盛,虽然西伯利亚的寒风携带冷冷的冰凌还在天山的北边彷徨,草尖儿却带着了一点点微黄的枯色。萤火虫儿摘起天上无数颗的星星,点缀在草儿的叶茎间,这些个自然界最神奇的舞台灯光师,布置了比维也纳更具艺术特色的音乐天堂。秋虫最是热闹,这些个大自然最朴实无华的艺术家,它们在草丛间弹起了土琵琶拉起了丝弦,在蔼蔼的夜色中无休无止地盛开着天簌之音的音乐盛会。冲里的秋夜是如此的美,让我在流连忘返中忘却 了许多烦忧的事情,平和地享受一下远离家乡这么些曰 子后眷恋的情结,把思念洒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去滋润这里的每一颗小草,种下我一个个成长的愿望。
第二天出发,母亲给我准备好两瓶腌菜后,又特地买了几块白豆腐,烧旺了火用自家产的菜油煎得焦黄焦黄的,用有盖的大瓷缸装着塞在我的黄挎包里。母亲把我送到冲口的大樟树下,为我拉拉整齐的衣领,吩咐我:“到了学校,先把白豆腐吃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在母亲关切的目光中轻快地走向学校,走了几步,我回过头来,对母亲说:“妈,回去吧。”母亲还是站在大樟树下,向我挥挥手。我知道她是一定要目送儿子的身影转过路的坳口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大樟树,回到 门前长满苦楝树的屋里去。
到了学校,第一餐,我就把母亲 的大瓷缸从我的木箱里取出来,。打开缸盖,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几块焦黄焦黄的嫩嫩的白豆腐,色泽光亮好看,母亲还撒上了一些葱末,香味也就更加浓郁。我端起瓷缸,送到鼻子下,用鼻子使劲吸了吸,想一气把其香味都吸尽。吸过后,我又用塑料袋包好,把它塞进木箱里,我舍不得吃呀。那时候,几块白豆腐,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桌昂贵的酒宴,是我不可轻意享受和浪费的。我小心地藏好一大瓷缸的白豆腐,然后倒了些腌萝卜腌辣椒到饭盒,到食堂打了二两大米饭和着吃了。我吃得津津有味,同样的腌萝卜腌辣椒,应该是我近几年来所吃的最好的美味佳肴 吧。
我是在第三天发现白豆腐长出绒绒的白毛的。当我打开瓷缸盖,已消失了前两天那诱人胃口 的香味,再仔细看看 ,便发现了那 绒绒的白毛,从焦黄焦黄的葱末间找出来,像棉花糖一样,更像蓝蓝的天空里蒙着红太阳的絮絮的云丝。我急了,用筷子挑了一点点放在口里,我感觉不出味儿来,于是又挑了一大块放进口里,慢慢地嚼了嚼,我便“啪”地一口全都吐了出来。那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味道告诉我,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煎得焦黄焦黄的白豆腐已经变质了,是不可再食用的了。我像一个最吝啬的财主突然间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宝贝一样瘫倒在自己的床铺上,一时不知道怎么着才好。
白豆腐变质了,变质了的东西是不能当作宝贝一样保存的。即便我有多么舍不得,我也不得不偷偷的抱起大瓷缸,把这些变质的白豆腐去倒进垃圾堆里。那大大的一堆垃圾,上面满是嗡嗡嗡的在苍蝇,它们围着散发着臭味的各类的腐烂变质的东西飞舞着,就像捉住了唐僧围住他又跳又舞的群魔。我把变质的豆腐用筷子一块一块地夹着丢进大苍蝇的嗡嗡声中。白豆腐丢完了,大苍蝇飞开了又马上聚集在这些变质的白豆腐上,争着抢着高兴得不知所措地享受着这美味佳肴,连同我从眼角流淌出来的一颗颗泪水也变成它们丰盛的午餐。
那时我真傻,我居然把白豆腐变质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并且说是我舍不得吃,舍不得吃才会导致变质的。我不会知道母亲的心也会像豆腐一样,一下子就变得那么酸那 么苦,眼泪连同心底的血都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污黑色。我后悔,我后悔告诉母亲。母亲骂着我,欲哭无泪地带着湿湿的声音骂着我:“我的傻儿子呀,我的傻儿子。”
我看不得母亲伤心,扑通一下跪在母亲的面前 ,我哭着喊道:“妈,我错了,妈,我错了!”
母亲使劲地搂住我,把我的头紧紧贴住她的胸口用手抓摸着我硬硬的一头灰褐色的篷发。我在母亲的怀抱里颤栗地哭泣,母亲的眼泪已被撕裂的心痛吞噬殆尽,她就知道紧紧地抱住她的儿子,只知道用手狠狠地抓摸着我一头灰褐色的篷发。
之后,母亲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那 就是她不再让我带酸酸的腌萝卜腌辣椒腌洋姜。当晚,我就听见母亲在跟父亲激励地争吵,争吵的原因就是为了两元钱的生活费。父亲暴跳如雷,显然,两元钱对连酒钱也赚不到的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母亲一再坚持任父亲怎样粗言秽语,甚至还冲动地推了她一掌,母亲是一味含着泪忍着痛坚持。
第二天,母亲便从的裤腰袋里掏出一个蓝花手帕,她把折起的蓝花手帕一层一层地打开,手帕 的正中央便看到了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纸币都是一评剧两毛的,母亲拿出来数了数,然后 拿出来一在部分,把剩下不多的必张又用蓝花手帕依旧包起来,藏在裤腰袋里。母亲把这一叠纸币塞进我的手里,说:“孩子,拿着,我哩再也不带酸萝卜酸辣椒酸洋姜了,我哩也用钱去食堂买菜。”
我拿着这一叠纸币,沉沉的,我不敢掂量它的份量,只是小心地把它放进内衣的口袋里,再用手按了按,确信贴着肉有那么厚厚的一叠 ,才觉得分外的放心。放好了钱,我再看着母亲,看她还有什么叮嘱。我已经成为母爱的俘虏,我知道揣摩着怎么做母亲才会高兴才会放心,我便尽量顺着母亲的意愿去做,哪怕是吸尽她的血剜掉她心头的一块肉,我也会忍着痛毫不含乎地去做。
“不要吝惜钱,孩子,钱总会有花的。”
我便带着母亲这句话,从此每个星期都能攥着两元钱的生活费来回于家和县城之间,在我艰难的求学路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虽说是两元钱,对于我的花用来说,却是一门很讲究的艺术。那时,一个星期六天课,每天三餐,每餐我把伙食费控制在一毛钱之内,也就是保持最低的生活标准。这样一个星期就得花去一块八毛钱,还剩下两毛钱。两毛钱对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我还不得不花去其中的一毛。从县城徒步回家,必须经过汩罗江,我不得不花去五分钱坐渡船过一次江,来回就是一毛。这样,我每个星期就能积攒一毛钱了,两三个星期或者凑满一个月我就能用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给弟弟买一支圆珠笔和一两个精致的橡皮擦,或者为妹妹买一块香手帕一团花丝巾。当弟弟和妹妹拿着这些奢侈品向伙伴们兴奋地炫耀时,我便感到莫大的幸福。
虽然 母亲总是叮嘱儿子“不要吝惜钱钱总会有花的”,我知道,这句话只是母亲知道儿子懂事担心儿子为了省一分两分钱而作践自己的身体,这只是母亲痛儿子的一个慈爱的幌子,事实上,拮据的家庭是常为这两元钱发愁的。有一次,母亲奔波了一天,也没有为儿子借到两元钱去搪塞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用,我为此耽误了学校的晚自习时间,母亲还是不得不找来一个小罐头把稠稠的泪花连同酸洋姜酸辣椒酸萝卜一起装进小罐头瓶里。母亲使劲地把这些腌菜摁进去,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摁进去似的。而罐头瓶小小的体积无法承受整个世界,母亲终于累了,怔怔地蹲在小竹凳上,眼角只留下一道干枯的泪痕。
此是,我的父亲走了过来。我的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只是坐在门槛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用兄妹仨用完的作业本卷起的大喇叭筒。大喇叭筒的火光在阴暗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亮着,在缭绕的烟雾弥漫中撩得人更加忧伤。母亲无力地瘫坐在小竹凳上时,微弱的火光熄灭了,父亲走了过来。
我第一次懂得,父亲 还有如此博大的胸怀。他把手轻轻地搭在母亲的肩上,母亲那瘦弱的肩还在微微地颤动,父亲便用手臂把这瘦弱的颤动的肩搂入怀中。我听到了哭泣声,这是坚强的母亲第一次伤心地哭泣,这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内心真正的脆弱。女人内心的脆弱,是三九天的严冰,只要一把暖暖的火,便会化成涓涓小流。
已是中秋过后,雨丝携着凉凉的寒意。就是这样的一个清晨,天还没有亮,黑漆漆的一团,只看见风儿撩着树枝儿的稀疏的影子,我和父亲 上路了。父亲是挑着满满一担茄藤上路的,他要把这担茄藤挑到老街卖掉,换两个钱做我一周的生活费。
父亲是从来没有挑过担子去远门的。这个农民的儿子,他长着一副知识分子的肩膀 ,知识分子的肩膀皮嫩,搁上个七八两就会皮开肉绽的。母亲不忍给父亲肉绽的肩膀上红药水痛得他嗷嗷直叫,很多时候情愿自己苦点累点也不愿意让父亲 多挑上个半斤八两的。
“走吧。”母亲送我出门,我才发现父亲 早已出了门外,手拄着扁担在等我。父亲 看见我,便挑起了担,回头望一眼还在愣愣的我,说。
我跟在父亲的背后,在黑暗中沿着模模糊糊雨过坎坷不平的路,高一脚下低一脚的溅起一坑又一坑的水花。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自从父亲成为一个农民并疯狂地好上了酒以后,我对父亲就无法好感起来,我认定他就是家庭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便以沉默来对抗他的乖张。说真的,我恨父亲,我不和他说话,也不去喊他,甚至躲开他不面对他。我无法用语言和他沟通,就连他因为我的沉默的对抗而激起的暴怒我也置之不理。好多曰 子了,父子俩众来没有平平静静开开心心地进行过一次对话了。
父亲的脚步逐渐沉重起来。他用双手托起扁担,又不停地任扁担在肩上左挪右挪,想减轻沉重的负荷给予双肩的苦难。而事实上是越挪担子就越重,步履自然就有点歪歪斜斜了。我赶紧走向前去,配帮父亲托一把,父亲 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没有关系,我还挑动。”
蹒跚地再走了一阵后,父亲的额头上就沁出了豆大一粒粒的汗水了。我敢断定那是汗水,毛毛飘忽的细雨是不可能聚集成这么大的水珠的。我不忍看到父亲的痛苦的模样,便用沙哑地近乎哭泣的声音喊叫道:“爸,歇歇吧。”
父亲愣了一下,担子便倏地从他户上撂了下来,父亲 看着走近他眼前的我,沉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缕晶莹的光。父亲 感动了,显然是为我这句动情的“爸”感动得不知所措。屈指算来,我大概已有四年没有叫他一声爸了。
“歇歇吧,好,歇歇。”父亲自言自语,声音有点哆嗦。
父亲走到路的一旁,在一块大石块上坐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赶出一小撮烟丝,用厚厚的作业本纸卷成一个喇叭筒,然后划一根火柴点燃。父亲用力地吸了一口,一股浓洇随着空气直入喉咙,从父亲千疮百孔的肺里面回旋了一圈后又从鼻孔里喷出来。喇叭筒力大,一股浓烟过后,便把父亲呛得弯腰弓背地咳嗽了好一阵儿。待咳嗽好了一点,父亲又猛吸了一口,喇叭筒又升腾起一股浓烟,接着就亮起了一个小红点,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就着火焰,我陡然看清了父亲那张满是沟壑的脸。父亲老了,这几年,父亲老得真快,他白白的肌肤被太阳熏得黑黑的,那青春活力的笑容早已藏匿到难展的愁眉之间,悄无声息了;他经常梳理的满头不多的黑发已蓬乱不堪,不时有一根两根白头发突起,在他举手投足间不停地招摇。父亲 四十岁刚出头呀,咋就一下老得如此之快呢。我突然可怜起父亲来,眼泪在眼眶里转呀转,粘粘地不肯下来。天亮了些,一缕鱼肚白从东方冲破了黑暗。雨大了,像蛛丝般地斜织着,沾满了我的全身。我抹了一把脸,凉凉地,温温地,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到老街时,天已大亮了。父亲用这一担茄藤从一位老人的手里换了四元四角钱。他从零碎的一叠钱中抽出四张角票,从热腾腾的早摊铺里买空卖了四个热包子。父亲 给了我两个,然后把另外两个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暖着。
临行前,父亲 把四块钱一起塞给我,也叮嘱了一句:“孩子,不要心疼钱,吃得好一点儿。”
父亲没有送我到校门口。自从 我从初中毕业后,父亲 不再为了我的学杂费经常出入校门,而父亲的老朋友,那位曾有过相同经历的金老师也被一场突如其来大病独自去了天国,丢下了可怜的父亲 孤孤单单地,他由此也就不再去学校。于是我就让父亲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上早班的人群中。我没有回头看父亲,那时,我真没有回头 看父亲的勇气,我害怕那抖索的身影让我无法去承受父亲给我又一次心灵的洗礼。
我没有把多余的钱硬推给父亲,我想把这两元钱挣下来,为父亲买一包上好的烟丝。而我一直内疚的是,我的这个简单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我在积攒保存了一个星期后,我又不得不掏出这还带着身体温热的两块钱,支付了又一个苦难清贫的一周的生活费。
父亲至今还贪杯,仍然是沾酒就醉。醉酒的父亲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还是任意地渲泻自己内心的怨恨与愤怒,仍然 是激起伤害过他与没有伤害过他的狭隘的冲里人的仇恨。而我是绝不允许别人再去伤害我的父亲的,我曾拿着锄头与比我高出了一头的兄大干了一架,也曾和冲里出了名的泼妇五寡妇满瓢满瓢的大粪大斗了一场口水,我把自己的秀才的斯文抛弃在荒郊野岭 ,这些全为了父亲 。我绝不容许父亲 的尊严再受到践踏,哪怕是一句轻蔑的咒骂,甚至一个不屑的眼神,这都足以让我为我的父亲去拚命。
我不再恨我的父亲,相反,我深深地爱关我的父亲 ,这也许是我成长的最重要的标志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