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子,爸爸要去上工,晚上才能回来,饭我已煮好了……快起床呀,还要去上课呢。记住啊,饭后要放猪食的。”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乒乓乒乓”,得宝出去了。
“爸爸,你晚上早点回来,我一个人怕。”
“晓得了,快去吃饭,迟到就不好了。”得宝的声音从屋西头传回来。
像往常一样,太阳又爬到了刘家湾东边的那块山头,山顶的远处飘着一朵朵彩云。刘家湾,一个在中国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地方,像条鲤鱼横卧在皖西南部。刘家湾面积不很大可也不小,住着七十来户人家,但比较分散。这里山环水,水绕山。当然,水指的是小溪水。因山高的缘故,东边的那座山被雨水冲刷出了十三条深沟,一下起雨来,暗红的雨水犹如巨兽般可怕,冲向山脚,撞开了数不清的小沟小道,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流去。故说这里水绕山是没有错的。
莺子今年七岁,上小学二年级,学校就是刘家湾小学。莺子家离学校有点远,约有十三来里路吧,反正莺子上学总要走上一个钟,而且还带小跑。上课时间是上午8:40,对别处的孩子来说,这个时间算是比较晚的了,但之于莺子,她必须得七点就得起来,这时候爸爸的饭也熟了,莺子在床上就能嗅到淡淡的饭香。莺子并不立即吃饭,她会拿着镰刀到家门前的菜园子里割红薯滕,预备好下一天猪的食粮。晚上如果爸爸回来得早,就由爸爸把滕切碎;如果爸爸很晚才回来的话,做完作业后,莺子就会自己拿着菜刀将红薯滕剁碎,而后,坐在床沿上,双手拄着下巴,静静地等着爸爸收工回来。
莺子爸爸叫得宝,是四世单传,所以莺子的爷爷就给他爸爸取名“得宝”。莺子知道,爸爸的命也很苦,爸爸二岁时奶奶就去世了,十一岁时爷爷又因病撒手西去,扔下爸爸一人,也就从那时起,爸爸成了一个彻底的孤儿。幸好莺子的舅爷爷收容了他爸爸,跟着舅爷爷爸爸练得一手好活——石匠。替人家造屋搭灶什么的总会得到主顾的盛赞,“哎呀,得师傅活细得很哪,这灶好使。”接着除了发给爸爸应得的工资报酬外,主顾还会给他两包香烟可或是一些糖果之类的,“拿回去接孩子吧。”爸爸也会很礼貌地点头致谢。至于妈妈,莺子也不很了解,每次问爸爸,爸爸只是说“你妈妈在生下你七个月后就出去打工了,她在外面忙着呢。”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呢?她不想爸爸和莺子吗?我好想妈妈。她一定很漂亮。是不?爸爸?”
每每在这个时候,得宝就会把头扭到一边去,背向莺子。 “想,想,妈妈怎么会不想莺子呢。快去睡觉吧,啊……”然后起身去做他的事情。
匆匆吃完饭,喂过猪食,将书包一一检查妥当后,莺子锁上门,去上学了。她必须把脚步迈快点,还有十多里山路等着她去赶呢。这时节,刘家湾的山特别的绿,特别的青。山上的杜鹃花儿也已开了,鸟雀很得意地从这棵树上忽而又飞到那边的山头上。小鸟儿尤其是山雀、斑鸠,他们的翅膀还没长硬,羽毛还不丰,现在是不能飞行的,就干脆躺在鸟窠里“嘎嘎嘎”地叫过没完没了,等着鸟妈妈快快回来把美餐慢慢地放到它们的嘴中。清晨,这“嘎嘎嘎”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清晰,也更使莺子想起了妈妈。“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和爸爸呢?她出去怎么就不回来了?难道她不爱莺子和爸爸?可也不对呀,爸爸前年进医院做手术前屋刘孃孃不是说是妈妈寄来的钱吗?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爸爸不也经常说每年妈妈都会寄上一部分钱回来,还说这钱留着给我读书,给我买新衣服新书包,给我买一张属于我的床,做一个单独的房间给我……” 莺子边走边想,愈想愈乱。“鸟儿啊,你们叫什么呢?在叫妈妈吗?快别叫了,嗓子会受伤的,你们的妈妈在给你们捉虫子,她就回来。” 莺子冲着山腰上那棵大树上的不断发出“嘎嘎”声的鸟窠喊道。她心里乐滋滋的,她觉得。翻过几座小山丘,趟过几条小河沟,刘家湾小学终于停在了莺子的面前。
刘家湾小学不大,每个年级也就四十来号人。教室呈反“厂”字形,共五个教室,一个教师办公室,外加一个厨房,都是连在一起的。房子十分老旧,除外测墙壁是用石头砌成外,其余横断墙均为土砖构成。土砖是从水田里弄来的。将水田晒干后,再用碾子碾平,然后就像切豆腐块似的用钱尖刀切成一块块(很规则),之后再在太阳底下曝晒十天半个月的就能用了。用土砖砌的房子最怕的就是下雨天,土砖被淋湿后墙壁很容易倒。教室屋上的青瓦现在也有好些块破了,留下许多小窟窿。天晴时,阳光从窟窿里射进来,那光柱就像是放电影似的,在阴暗的教室里特别显眼。可逢上下雨天,老师学生们就都犯愁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课桌从这边移到那边又从那边移到另一边,总之是往不漏水的地方搬。老师只是说,条件艰苦点,希望大家克服一下,学校也拿不出钱来修缮。当然,今天大伙是不用为天气发愁的,阳光正照得紧!
莺子很准时,前脚还未踏进教室,就听见上课的玲声从东头的走廊传来,教语文的胡老师正一手夹着书一手在摇玲。莺子应该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同学们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走上座位。
“她怎么又是最后来啊?哼!”
“哎呀,他家就她和她爸爸两人,她娘跑了。”
“噎(方言,相当于啊,很吃惊的样子),你们知道不,听说她娘在外面做见不得人的事。”
……
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这当然逃不过莺子的耳朵,她全听见了。每每听到这些话,莺子的脸总会顿时变得腓红。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莺子心里清楚。打她进学校的那天起,同学们就在议论着她,有的说她是野孩子,她妈妈在外头又嫁了人,跟着别的男人过好日子去了;有的说她妈妈是出去陪男人了,做见不得人的事。莺子当然很不服气,心里很急,“你们胡说,我妈妈才不是那样的人呢,她经常寄钱给我买好多好多漂亮衣服,还还还有我这书包也是她叫爸爸买给我的。”可同学们就是不买帐。“鬼才信呢?那是你爸爸骗你的,我还有一个在A市打工的远房亲戚看到过她呢,那种地方专供男人玩乐,他们说。” 莺子很难过,她也不知道同学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爸爸的话又作何解释呢?“这不可能,爸爸最疼我了,他不可能骗我。”这样想着,莺子又精神起来了。她挺胸坐直,两眼盯着黑板,两手自觉地操拢放在背后,老师说这样才能够做到认真听讲。
胡老师进来了,“同学们早,现在上课。”稍停顿了一会,“今天我们先来复习造句子,看看同学们上节课学的怎么样。啊,待会儿我会在黑板上写上五个词,叫五个同学上来做,其余同学就在底下做。都清楚了吧?好。”
一会儿功夫,五个词:学习、人民、容易、大雨、妈妈依次列在了黑板上。“方燕,你做第一个,孙中平,你第二个……李莺莺你做最后一个” 莺子心里一慌,“老师怎么会叫到我呢?我都不知道妈妈长的什么样?” 莺子缓缓地从座位上起身,拿着一个小粉笔头,在黑板前愣了一会,然后写上“我很想妈妈,我还没见过她。”虽然字迹有点东倒西歪,但还可以很好地辨认出来。几分钟后,胡老师的点评开始了。
“好,我们先来看看李莺莺同学做的。‘我很想妈妈,我还没见过她。’恩,不错,大家说好不好啊?”底下无人做声。莺子也低下了头,她不晓得同学们又会说出怎样刺耳的话来,而现在教室里却这样的安静,她有些不安。微微地抬起头来,眼珠子左右来回地转动,扫视了一下周边的同学,他们正看着她。“啊!”莺子的后背、手心上立刻沁出了冷汗。“好,很好,李莺莺这个句子造得不错。好,我们再来看孙中平同学的……”
这一节课,莺子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只要一抬头,她就会想到刚才同学们瞄她的那种可怕的眼神。“叮当叮当”,下课的玲声终于响了。这让莺子多少有点兴奋,她可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亦可以到外面去看同学跳绳,再或者在学校西头的那块大草坪上听听鸟叫声,闻闻花香。总之,外面再怎么说都比呆在教室里舒服、怯意。
“方燕,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跳绳吗?我也喜欢跳绳。”
“才不呢,你是一个撒谎的人,我不跟你玩。你是野孩子,没有妈妈,你却说你有个好妈妈,你都没见过妈,怎么知道她好。有人看到她在外面做见不得人的事,不要脸。我才不和你玩呢。”
莺子哑了,脸上烧得厉害。傻傻的愣着,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也不知道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同学都说她妈妈是一个坏女人,在外面陪男人。莺子心里难过极了,“我今晚一定向爸爸问个明白。”
因为春种的关系,老师们家里也有许多农活要做,原本下午的两节课学样临时决定连着上午的课一块上完。下午,莺子可以不用再来学校了。
下完最后一节课已快下午两点了。莺子拖着沉重的步子,向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赶。莺子心里很乱,趟过学校附近的那条小河沟,她再也忍不住了,瘫坐在河沟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她哭了。“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啊?莺子好想你,莺子要你。嗯嗯嗯……同学们都说你是坏女人,但莺子知道,妈妈你不是坏女人,你不是。他们在撒谎,是他们故意欺负莺子。七年了,妈妈,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莺子和爸爸呢?爸爸说你在外面打工,我知道你也一定很辛苦,难道你不想莺子吗?我不要你寄来的钱,我也不要新衣服,我只要你。嗯嗯嗯……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哭过一阵,莺子心里好过了一些。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溪水汩汩的向下游流去,目光停滞了。“啊!”莺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跳起来。她心里清楚,她不能多捱,她还得回去喂猪食,还有衣服没洗,还有……
盛春的夜晚格外热闹,微微凉风从山林中吹来,伴着幽幽花香,夹杂着泥土的气息、甲虫的味道,一股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甜甜的、淡淡的。远处传来的哇声一次比一次清脆。莺子不明白,它们叫得那样吃力干吗?难道它们也是在叫妈妈?她不清楚。
做好晚饭后,莺子搬出小板凳坐在门前,双手拄着下巴,静静地等着爸爸回来。可能是到了十四或十五,月亮特别的圆,像刚睡醒的孩子,缓缓地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莺子累了,眼皮情不自禁地合上了。
“叮当叮当”的声响将莺子从睡意中惊醒了。“爸爸,爸爸,是爸爸回来了。”她迅速地起身,向屋西头跑去。“爸爸,爸爸,是你吗?爸爸……”
“哎,莺子,爸爸回来了,看你,喜成那样子。”
莺子飞快地冲向爸爸,紧紧地抱住爸爸的双腿,生怕爸爸跑了似的。“好了好了,莺子,饭熟了吗?爸爸累了,咱们去吃饭。” 莺子两手不情愿地从爸爸的腿上松开,接过爸爸手中的锤子和泥刀,“给我,我帮爸爸拿。”
吃晚饭时,莺子没有动筷,这让得宝很纳闷儿。“莺子,干吗不吃啊?爸爸最喜欢吃莺子做的饭了。” 莺子不语。
“怎么了,莺子?”得宝着急地问。
“爸爸,你告诉我,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莺子,我不是说过了嘛,妈妈在外面打工,她挣钱给莺子将来读书用啊,给莺子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还有莺子喜爱的其他东西,再过一两年她就会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妈妈一块出去呢?”
“哎,傻孩子,爸爸妈妈都出去了,谁来照顾莺子呢?你也知道,爸爸左腿不灵便,到城市里能干什么呢?你妈妈就不同了,她是个好裁缝,当然可以……”
“不对,爸爸,你以前都说一两年后妈妈就会回来,可现在都七年了,妈妈怎么还没回来呢?”
“也许妈妈在外面忙啊,她抽不开身。她……”
“不对,爸爸,” 莺子打断了爸爸的话,“同学们都说妈妈是个坏女人,说妈妈在外面做见不得人的事。我很难过,他们老是这么说。爸爸,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得宝脸色有些紧崩,“莺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你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她知道爸爸不能够挣足够多的钱让莺子过上舒适的生活,所以每年都会寄钱回来。她临走时再三叮嘱爸爸要让莺子快乐,让莺子穿新衣服吃好吃的,妈妈也是最爱你的,你知道吗?莺子?”
“这我知道,爸爸。可为什么方燕说她有一远房亲戚还在A市一个专供男人玩乐的地方见过妈妈呢?”
“莺子,不要相信这些话,他们、他们肯定是看错了人。”得宝神色有些慌张。
“可是,爸爸,前屋刘孃孃说妈妈和你当年是因为吵架才出去的,刘孃孃还说妈妈经常讲你没用,家里太穷,不会挣钱。爸爸,真的吗?当时你是不是还打了妈妈一巴掌?”
“莺子,你这样和爸爸说话吗?”得宝嗓门提的很高,脸崩得铁紧。“别信你刘孃孃的话,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事,你只管用功读书就行了。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爸爸今天很累。快吃饭,碗筷等一会我来收拾。”
莺子以前从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火,她没敢再作声,眼珠红红的,看着爸爸的背影,木然地把米粒慢慢地放入嘴里。她知道,爸爸是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心的。“爸爸,你不要生气,莺子,莺子以后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我吃饭,莺子听话。”声音有沙哑。
得宝虽背着脸,听到女儿这番话,眼睛一阵酸楚。急转过脸来,抚着莺子的头发,“莺子,是爸爸不好,爸爸不好,吃饭吧。啊?妈妈也像爸爸一样非常非常地爱莺子,你永远都有一个好妈妈好爸爸,快吃吧。”得宝话语有些哽噎。
“嗯,莺子知道,莺子也爱爸爸和妈妈。莺子吃饭,爸爸。”
晚上,莺子早早地上了床。毕竟,她这一天,太累了,她需要休息。透过窗户,外面的月光如一面银幕从天而降,一切都照得那么明朗、那么清晰,蛙声依旧此起彼伏,好像它们在比赛似的。莺子还在想着什么东西,眼皮并没有完全合上。“妈妈,你想莺子吗?你会回来看莺子吗?”
一阵凉风徐徐吹来,带着花儿的幽香,莺子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睡了。
或许她明天就会回来,也或许,她永远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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