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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52”超越蓝线
  文 / 我婴宁
 
                                                                             (一)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我哼着从来记不住的小调儿,扶着界墙,摘下冰鞋上的咖啡色牛皮刀套,朝志愿“服役”的“跟班儿”小金子扔过去。
    “小心点儿。丢了我让你满地找牙!”
    接着,我正正红亮的硬塑头盔,轻轻一纵身,滑进灯火辉煌的冰球场。
    看台上立刻嗡声四起。“瞧,25号!”“谁?李诗白么?”“对。‘B—52’就是这家伙!”数千名观众的目光齐刷刷汇拢在我身上,有些

大胆的姑娘居然举起了望远镜……我不慌不忙脱下熊掌似的手套,拽拽橘黄色配红号码的运动衫,然后以优秀冰球运动员应有的娴熟而优美的

姿势沿着界墙滑行,并不断对看台上的观众报以老相识的亲切的微笑……
    不错,在下就是北方大学冰球队赫赫有名的铁后卫25号李诗白。宽肩细腰,体魄强健,长相还算英俊。最主要的是,近两年大学生冰球赛

中,我校稳坐冠军宝座,而我,则以滑行快如疾风,防守坚如铜墙,击球狠似炸弹,在十几所大专院校中间赢得了“B—52重型轰炸机”的美称

。那些满脸稚气的守卫员一见我挥拍射门,腿肚子没有不哆嗦的。本年度比赛,到今天晚上为止,又是我们和工业大学队举行冠亚军争夺战。

两年来,他们一直屈居第二,恨得牙根痒痒的。这次比赛前,他们就扬言:“非把北方大学打个屁滚尿流不可!”哼,真是有骆驼不吹牛。
    此刻,冰球场上空银灯璀璨。尽管时值深冬,天寒地冻,四周的看台上仍然是人头攒动,而球迷们还在不断涌来。场外广播在叫喊:“观

众们请不要拥挤,不要拥挤……”
    我威风凛凛地横握球拍,开始做准备动作。加速,急停,倒滑,左右划弧,快频压步……冰面在刀下嚓嚓直响,雪白的冰沫刷刷迸溅。嘿

,不是吹,我一上场,就精神抖擞,浑身肌腱兴奋得直打哆嗦,像打足了气的汽车轮胎一样又硬又富有弹性。本校球迷们不时大声喊着:“‘B

—52’,加油!”我则摆出久经沙场的大将风度左手拖拍,右手微举,向他们颔首致意。
    双方球员已全部进入冰场,在裁判的带领下互相致礼,接着进行十分钟赛前练习。一时冰场上流星穿梭,黑球飞射……
    我滑行到自己队的坐席前,终于忍不住朝看台第一排2号座位上瞟了一眼。空的!她没来?这个鬼丫头真叫人难以捉摸,本球星好心好意邀

她来欣赏我的球艺,她居然……
    “去去去!抓紧活动!”任教练皱皱塌梁鼻子(那是他十年前的光荣战绩),探身敲敲我的头盔帽,“打不好,回去扒你的皮!”
    我一缩脖子,腾地跳开,又在冰场上转悠起来,可脑子里却走里神儿。
                                                                             (二)
    去年暑假过后开学不久,我们大学对门的街角新开张了一家小饭馆,专卖馄饨烧饼。那是个极可怜的小趴趴房,如今虽然粉刷一新,仍掩

不住那早该大卸八块的寒碜样儿。我们这些高等学府里的“未来学者”们,谁肯光顾这不起眼儿的小馆子呢?现在这帮大学生两极分化,节俭

者三毛钱咸菜分两顿吃,挥霍者出入高级餐厅如走家门。卖馄饨的,对不起,玩去吧。
    可奇怪的是,没多久我发现好多同学都愿意往那儿跑,特别是光棍男生,回来就像丢了魂似的。学校的食堂里要鱼有鱼,要肉有肉,那清

汤寡水的馄饨有什么吃头儿?莫非是龙肝凤胆做馅儿不成?
    慢慢地,我听出了门道儿。同宿舍的三条小光棍儿每逢从馄饨馆回来津津乐道的不是馄饨如何皮薄馅美,而是那里的一个丫头。他们管她

叫“小不点儿”。又细又高,像一只钢笔似的,老牛总愿意谈她,夸她。可没多久,他沉默了,特不大去了,整天唉声叹气的,一副活不起的

样子。胖得像个球似的小金子背地里告诉我们:“那是叫人家把信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一天晚上,老牛又翻来覆去地躺在上铺“烙饼”,我气得抬脚踹了踹铺板:“真邪门儿了!什么了不起的千金小姐让你愁成这个样儿?不

就是个卖馄饨的黄毛丫头么!”
    “就是嘛。待业青年——社会的‘处理品’,有啥值得爱的?”小金子插嘴说,“也就是脸蛋儿漂亮点。”
    “明天我非得领教领教去!”我下了决心。
    第二天按计划背完二十个英文单词,已是晚间九点了。我带上小金子雄赳赳气昂昂来到馄饨馆。这儿十点关门儿,不用说,是跟大学生的

肚子做生意。屋子狭小得过于可怜,只摆下四张小方桌,不过收拾得倒很整洁。我和小金子闯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位吃客,好像是化学系的,

坐在屋角的那张方桌后面慢条斯理地用小勺儿喝汤,眼睛不住地瞅着一位坐在窗下正埋头看书的女服务员。
    小金子把“鱼眼”朝窗口那边眨了眨,意思说,就是她。
    “哎,来两碗馄饨。”我故意大大乎乎地说,一边和小金子挑了靠墙的方桌坐下。
    姑娘纹丝不动。大概是福尔摩斯先生把她迷住了。
    “哎,两碗馄饨!”我提高了嗓门儿。
    “这屋没有姓艾的。”姑娘的眼皮儿撩都没撩。
    “嘿,真够厉害的!”我笑了,“还想管个人怎么的……”
    “你在冰球场上撒野,不是也有裁判管着么。”
    我吃惊得很,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你看过我打球?”同时心中不免暗自得意。
    “吃饱了就去看看‘B—52’怎么摔跟头。”
    说罢,她抿嘴一笑,转身进了灶间。
    这小丫头是够俊的,难怪把老牛折腾得丢魂失魄。她长得淡眉秀眼,娇小玲珑,眸子跟一汪水似的清亮照人,留的是小子似的运动式短发

,看着又活泼又可爱。那小巧的下颌略微翘起,显得有点任性。快下班了,她已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的蓝色条绒长裤和浅驼色尼龙套衫,身

腰极美。
    “可别惹她。”小金子拢拢干萝卜缨子似的又黄又稀的额发,小声说,“她对咱们这帮大学生贼不客气……”
    姑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飘着香椿味儿的馄饨出了灶间,轻灵地来到桌前。
    “‘B—52’,这一碗‘炸弹’够吗?”她那小嘴儿真不饶人。
    “炸平你这馄饨馆足够。”我反唇相讥。
    小金子装出老成持重的样子,连声称谢,欠身接过馄饨碗。真逗!刚才在宿舍因为他值日没擦地板,让我和两个同伙摁在床上赏了十下鞋

底儿,揍得他捂着屁股杀猪似地叫,这会儿却装模作样地拿出“模范丈夫”候选人的架势。我的手在桌下狠狠拧了他一把。
    “哎吆—”小金子呲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怎么?”小不点儿诧异地瞅瞅他。
    “腿上好像叫跳蚤咬了一口。”这小子骂我哩。
    “您贵姓?”我赶紧打马虎眼,冲小不点儿彬彬有礼地问。
    “伊兰。”
    “伊兰同志……”
    “这还像回事儿。” 伊兰用雪白的牙齿咬咬嘴唇,微微一笑。
    “我说伊兰同志,”我决心为自己恢复名誉,“看来你也许能成为高级馄饨师,可别指望当最佳冰球观众。”
    “唔?”
    “你干吗说我在冰球场上撒野?”我呷了一口鲜美的馄饨汤,好烫!“冰球作为一项激烈的体育运动,是允许合理冲撞的……”
    “不过没听说允许用球杆勾人家大腿呀。”她坐回原来的位置上,用手背托着下颌眯眯地说,“那回你不是差点儿成了兔子嘴儿么?”
    奇怪,那见不得人的“老底儿”她也知道!年初同一家大工厂冰球比赛,大概我把对方一个大块头撞扁了,他脱口骂了一句脏话。这能饶

了他么?我伸杆勾他了个大马趴。这小子蹦起来就朝我扑来……末了,我撅着肿的老高的嘴唇,和他各自小罚两分钟。
    “你姑娘家家的不懂。”我憋了半天才想起一句话,“判断一个冰球运动员是好是孬,就让他张开嘴—如果他满口无牙就证明他一定是个

好家伙。”
    “那缺齿少牙的老太太都能上阵喽?”
    小金子文质彬彬地嘿嘿笑了两声,又赶紧憋回去。这个随身“跟班儿”怕惹恼了我,以后断绝其球票供应。
    “得,我可不跟你逗嘴皮子。”我朝她放在那桌上的书努努嘴,知趣地接了个话题,“伊兰同志,研究什么大学问呢?”
    “说了你也不懂。”
    好大的口气!我鄙夷地撇撇嘴:“如果是福尔摩斯地侦探学或比利时老头波洛推理学,我情愿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唔?”伊兰调皮地眨眨眼睛,“大概除了摸冰球杆,你没几窍能通气儿地。”
    “你也太小瞧人了!”我最怕别人认为我仅仅是个冰场上地莽汉,所以各门课程都咬着牙玩命儿拼了中上等。我把馄饨碗往桌上一摆,走

过去拿起那本书。咦?原来是王力老夫子的《古代汉语》第一册。字行中间和空白处密密麻麻地注了很多字,看样子下了不少工夫哩。
    “嗬,你真抠得挺细呐!”
    “想让我给你做做课外辅导吗?”她歪着头,狡狯地笑着问。
    “啊哈!”我差点被气了个倒仰。谁不知我老爹是在另一所大学任教得著名历史教授,在老头子得熏陶和武力规劝下,我六七岁就把《千

家诗》和《古文观止》里的某些名篇背得滚瓜烂熟。
    “你还想辅导我?我辅导你还差不离!”
    “就怕你不敢。”
    “哼!教教你还不是熊瞎子吃豆芽—小菜儿一个。”
    “那好,一言为定。”
    “我李诗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用多,一个星期一次就行。课堂上有什么文言虚字弄不懂,哪篇古文翻不了,就拿我这儿来—我还不收学费,怎么样?”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位‘业余研究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跟我堂堂李诗白较量古文?光李诗白这三个字就够吓你一个筋斗了。就

这样,尊师先生。再见。”
    我伸出手。伊兰却把双手朝后一背,美丽的大眼睛闪着快意的光:
    “你不向老师磕头鞠躬就够意思了,还兴跟老师握手?”
    我简直哭笑不得了:“好好,咱们走着瞧!”
    就在和小金子一脚迈出门槛的当儿,伊兰吃吃地笑起来。我们诧异地回过头,她已经扑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我忽然恍然大悟。这鬼丫头把我骗了!  
    小金子一下蹲到当街上,半天不肯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说“腰疼”,我看他是要断气了!
                                                                             (三)
    穿着黑白竖条套衫的裁判吹响了哨子。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任教练按照老习惯,斩钉截铁、简明扼要地做了最后几句指示。他特别叮嘱

我要注意对方的左前锋22号:“那是个善于偷袭的家伙,好几个队都吃了他的亏。”我眯缝着眼睛瞄了瞄那小子。方脸,突眼,块头很大,满

脸青春美丽痘儿。前两年比赛没见过,想必是一年级新生。
    战幕一拉开,就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激烈战斗。冰球真不愧是“世界最快速度的体育项目”。工业大学队从第一分钟开始就饿虎扑食般轮番

向我们门前强攻,一记记挥拍猛射。我队有点乱了阵脚儿。开局六分钟左右,对方一次远距离大力抽射,首开记录。接着又在门前混战中一记

补射,二比零!
    好家伙,这可是两年来从来未有过的丢脸事儿。任教练的塌鼻子扇呼扇呼的,每隔四五十秒就换组,力图挡住对方的猛烈攻势。十三分钟

后,我在守区断球,“啪”的一拍利用界墙把球传给已迅猛加速前冲的边锋。对方守门员滑出阻挡,我边锋突然向侧翼一晃,把球轻挑入网!

一比二,哨响了,第一局结束。运动员休息十五分钟。
    我垂头丧气地拖着球拍向界墙滑去。真倒霉!打球不顺,搞对象也不顺。我队坐席后边的第一排2号位置仍然是空的。看来她是不想来了。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敢跟我这么摆谱的姑娘哪!
    我仰脖子灌了一杯桔子汁儿,然后松开冰鞋带儿,仰面朝天躺在休息室的地板上喘息。随队的校医忙着用大手巾老给我擦着额头上淋漓的

汗水。冰球比赛作为一种极限强度的运动,一场比赛下来就得掉三四斤分量呢。
    任教练铁青着脸,用三句话总结了第一局比赛得教训:有点慌;我队在速度和力度上得优势没有发挥出来;防守要及时补位差。他讲完之

后,队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我听着听着,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空位得2号坐席。
    这该揍的丫头,存心是不让我们打好这场球啊!

                                                                           (四)
    从那天晚上上当之后,我只好按照契约,经常利用晚间休息时间到馄饨馆来找伊兰。不用说,是我辅导她。
    “怎么样?还是得叫李老师吧?”我洋洋得意地说。
    “不。还是叫伊老师对劲儿。”
    “为什么!”
    “你这个‘B—52’真是笨到家了。这还用解释?”她故做惊讶地说,“谁得口袋装着学生证?”
    唉,这个鬼丫头,算是把我这个威名赫赫得“重型轰炸机”镇住了。
    接触渐多,我不得不承认,伊兰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她知道自己很美,却从不搔首弄姿,扭捏作态,爽朗坦诚得犹如一汪清泉。

她还很会打扮自己,但绝不显得俗气。她从不抱怨自己得职业,招待往来得顾客又热情,又周到,红润的小嘴儿总是漾着笑意。她很用功,只

要没活儿占手,馄饨馆那小小的窗口总见她那伏案读书的灵秀的侧影。不过,不管怎么说,以她那样的地位,找我们老牛当对象,应当说是祖

坟冒了青烟,她还拿什么“把”呢!
    有一次,屋里只有我俩。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事儿。她瞪着我,激烈地说:“别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又是什么高贵家庭出身,就能博得姑

娘得心!我最讨厌卖弄自己优越性的家伙……”
    一定是老牛又摆出他的局长爸爸当诱饵了。哼,找不着对象活该!为这事儿我“刺儿”过他多少回,得,这下凉快了。
    真是好姑娘人人爱。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儿也不听使唤了,有事没事总想往馄饨馆跑。两天没见到她那轻灵娇小的身影,就像少

上了一节大课那么旷得慌。我想大概是喜欢上这丫头了,可又不敢贸然对她实施“轰炸”。因为每逢我来,她并不显得格外热情,虽然那双水

灵灵的秀眼会闪出愉快的光波;我走了,她也并无恋恋不舍的样子,只是往门上一靠,说一声:“走吧,‘B—52’。啥时候肚子需要‘炸弹’

,再来。”……就这样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我哪敢造次?惹翻了她,今后就甭想登馄饨馆的门!
    终于有那么一天,事情有了一丁点儿进展,不过代价可真够我受的。
    今年八月,一个月光很美的夜晚,我从馄饨馆出来,大街上行人寥寥,路灯如练。我刚刚迈下人行道,伊兰照例又姿态优雅地靠在门扉上

说:
    “啥时候需要‘炸弹’,来吧。”
    “听着,”我转过身,“你的陈词滥调我可听腻了。”
    “你要不愿意听,早就不来了。”她笑着说。
    “我要听别的。”
    “我就不。”
    “你真像个冷血动物。等着瞧吧,我非给你来点儿‘热处理’不可!”
    说完,我赶紧回身开溜。没曾想一辆嘉陵轻骑从馄饨馆侧面的胡同里突然冲出,双方都躲闪不及,刹那间,我只觉得腰部被狠狠刮了一下

,同时听见伊兰一声痛彻心脾的惊呼。
    我顺势在地上打个滚儿,眨眼儿又站了起来。这是一个优秀的球员必须具备的良好的素养。伊兰冲到我身边,上下查看着,那副关切焦急

的模样和刚才那声惊呼,可把我美坏了,—没的说,她真心疼我哩。
    开轻骑的小伙子也来到我身边:“怎么样?撞坏了没有?真对不起……”
    “快跑吧!”我乐呵呵地对他挥挥手,“还等着我抓你呀?”
    小伙子愣愣神儿,放心了,说一声:“再见,哥们儿!”跳上摩托车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你可真好说话!”伊兰笑着捶过来一拳。我一闪,腰部一阵剧痛像电流一样袭遍全身,接着像倒空的麻袋似的瘫倒在大街上。
    伊兰吓傻了,赶紧跪下来把我的上身抱在怀里,使劲摇晃着。她带着哭腔急切地问:“诗白,诗白!你怎么了?说话呀!”
    “你……轻点,快要把我的……脑袋摇……摇掉了……”
    伊兰泪汪汪的,一动不敢动了。
    “我真—高兴……”我费力地说。
    伊兰用手背擦擦眼泪,惊愕地瞧着我:“你说什么?”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她温软的肩窝里:“你哭了。”……
    遵照医嘱,我必须在床上挺“尸”一个月。如果不是伊兰天天抽空儿来看我,自小没生过病的我说不定就烦闷得跳楼。伊兰还出了个好主

意,让同学带着录音机到课堂上去,然后我听录音,她还可以借光儿。
    “别以为我是惦记你。傻小子。”伊兰坐在床头的方凳上,双肘支在圆圆的膝盖上,笑盈盈地说:“是我自己想听。”
    这天上午,同学们都去上课了,宿舍里静悄悄的。金色的微尘在阳光里闪烁着。伊兰捧着一饭盒馄饨刚进屋坐下,爸爸来了。不用说,是

来劝他宝贝儿子回家休养的。
    “这是我爸爸;这是伊兰。”我躺在床上给他们介绍。
    “您好,李伯伯。”伊兰站起来,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小手儿伸过去。
    又瘦又高,眉毛极浓,两鬓已略呈灰白的爸爸惊讶地瞅了她一眼。爸爸在史学界享有很高的威望,又一向以要求学生严格著称,因此一般

同学们一见他总是很局促、拘谨。妈妈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学生不怕爸爸,那就是他的宝贝儿子。没曾想现在又出来一个,刚见面居然要平等

地跟他握手!
    我眼馋地瞅着伊兰那只美丽的小手消失在爸爸干瘦而又有力的大手里。她可从来不肯跟握握手哩。
    “同学吗?”爸爸仔细地用手指擦了擦眼镜片。
    “不。是……朋友。”握偷偷觑了伊兰一眼。还好,她没在意。
    爸爸威严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几天不见,哪儿冒出这么个朋友?”
    “当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伊兰毫不客气。
    “唔,你这个小姑娘说话蛮厉害呢!”爸爸微笑着,感兴趣地端详着她,“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是做什么的呢?”伊兰直望着爸爸,狡黠的目光微含笑意,“我可不想跟李诗白比爸爸!”
    老头子愉快地大笑起来:“是罗,是罗。你批评得很对……你做什么工作呀?”
    “给这位‘B—52’型轰炸机装‘炸弹’。”伊兰一本正经地说,又指指窗外街对面那个馄饨馆,“就在那儿。”
    爸爸站起身,走到窗口望望那馄饨馆:“噢,我明白了。我说这学期诗白不大回家了。原来诗馋馄饨了……”
    老头子这么说可要捅漏子了。
    “爸爸,您说得不对。”我红着脸说,“我一进大学就不大回家了。我可不想总在摇篮里呆着!”
    “你听见没有?这是翅膀硬了……”老头子跟伊兰说,口气就象跟年龄差不多的老相识讲话似的。
    “别听我爸埋汰我。”我打断爸爸的话,赶紧向伊兰解释,“你不知道,我一回家,妈妈就像哄小孩似的,使劲儿往我书包里塞糖,塞点

心、罐头,好像我是不够分量的北京鸭;刚有点头疼脑热,她能拽着我走遍全市所有医院;手破点儿皮,她大惊小怪地恨不得把整个胳膊都涂

上红药水儿;有时我晚间用用功,刚过九点,她就嘟嘟囔囔地催我睡觉,没完没了;回到学校,不是在口袋里就是在书里,总会发现二、三十

元;我参加冰球比赛,从来不敢告诉她。要不她看见我跌个跟头,非冲进场把对方球员挠个满脸花不可……”
    “得,听口气你就像忆苦似的。”伊兰笑吟吟地打断我的话,“这么好的爹妈别人盼还盼不着呢!你大概缺心眼吧?”
    “你才缺心眼呢!”
    爸爸又一次放声大笑。老头子显然对伊兰发生浓厚的兴趣了。
    “哎,伊兰同志,你对你的工作满意吗?”
    “满意而不满足。”
    “这话怎么讲?”
    “凭我这个制鞋工人家庭出身的人,能有这份工作就算烧高香了。”伊兰笑着说,“不过,我虽然是个卖馄饨的,可不想让自己一辈子像

个馄饨,皮大馅小……”
    “你瞧,爸爸。”我拿出伊兰听录音机后放在我这儿的《古代汉语》,翻给老头儿看,“人家雄心可大呢!将来还想当个女作家……”
    “有志气!”爸爸仔细瞧着写在那本书上的一行秀丽的小字,赞许地点着头,“难能可贵,难能可贵!”
    “不过我可不希望她将来当什么女作家。”我说。
    “为什么?”爸爸问。
    “现在她那黑眼珠就朝上了……”
    “谁让你那么没出息!”爸爸笑着说,站起身,“好了。既然诗白拒绝回到父母的羽翼下,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伊兰同志,很高兴能认

识你,欢迎你和诗白到家里去玩。”爸爸又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跟我说,“不过,我得警告你。你妈妈大概明天就会从北戴河赶回来,小心她

用救护车把你拉回去。还有,你必须告诉她,我劝你回家养伤至少有五次。懂呜?”
    我笑着点点头。要不然妈妈非跟爸爸吵不可。
    爸爸走了。
    我乐滋滋地端起饭盒。
    伊兰娇嗔地把饭盒抢了回去。
    “干吗?”
    “凉了。”
                                                                            (五)
    “距离第二局比赛还有一分钟……”休息室得喇叭响了。
    我们鱼贯走出休息室,来到我队坐席前。一抬头,伊兰正笑眯眯地弯着小嘴瞧着我哩!她头戴一顶雪白的绒线小帽儿,身穿红色羽绒束腰

上衣,脖子上围一条红绒长围巾,在这严冬之夜显得又活泼又娇艳。
    不管我心中的雪积了多厚,只要一看到她那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哪怕是座冰山也会顷刻融化。可我绷着脸,故意不理她。
    一开局,工大队企图乘第一局的优势压住我们。五分钟时,对方后卫一记妙传,球腾空而起,闪电般向我们右侧飞来。我刚想冲上去截住

来球,对方22号,就是那个满脸青春美丽痘儿的一年级新生,用肩膀朝我一顶,接着举拍凌空一打,球突然转换方向,从左下角哐啷一声入门

。1∶3!全场掌声雷动……
    我气得浑身冒火。冠军队从来没这么让人家“熊”过,我这“轰炸机”也快成了“红烧鸡”了。伊兰可是在台上坐着哩!
    “喂,”我跟队友们喊,“老婆离婚也没这么丢人啊!你们得 干饭都造那儿去了?!”
    队长黑老李气乎乎地把腰一叉:“还问我们呢?你那‘炸弹’怎么也没影儿了?”
    我做了个鬼脸儿朝伊兰那边努努嘴:“喏,那个丫头刚给送来。”
    队长乐了,回头朝队友们喊:“伙计们,瞧见没有?馄饨馆的小不点儿给‘B—52’加油来了,咱们也得拼命啊!”
    “好咧!”队友齐刷刷一声吼。
    没过一分钟,我队B组在对方门前乱军混战中射进一球。接着A组下场,我在蓝线处瞅准机会一记力射,守门员猝不及防,又进一球。3∶3

,平局!
    队友们狂欢之极,互相搂抱乱蹦乱跳。我则拿出沙场老将的安详风度,慢慢滑向坐席。瞧,伊兰也站起来了,兴奋地向我挥动着白色小帽

。我心里美极了,不过故意装出没看见她的样子。得治治她。谁让她姗姗来迟呢!
    距离第二局比赛结束只剩下一分钟了,工业大学队呐喊着连连发起进攻。对方中锋一连几个虚晃动作,带球闯进我右侧的空档,挥拍就要

射门。我圆睁虎目,猛扑上去,他却巧妙地一抖手腕,球从我两腿中间穿过,到了那个22号拍下。他得球一拨,迅速沿界墙向里猛插。不好!

我一个陡弧,“嗖”地急转到他左侧。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一调屁股,一扛肩膀,叭叽!22号腾空而起,重重地摔到界墙上,砸得木板吱嘎

作响。
    “嘟—”裁判的哨响了,“黄队25号犯规,小罚两分钟。”
    我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拖着杆向处罚厢滑去。看台上发出一片嘘声,其中有对我不满的,也有对裁判表示抗议的。任教练对新下场的B

组四个小子大声喝道:“还有三十多分秒,坚决守住!”
    我坐进处罚厢,心惊胆战地瞅着队友顽强抵抗着对方的猛烈攻势。
    “喂,‘B—52’,你怎么上这儿修行来了?”伊兰甜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因为我有个丧门星!”我头也没回,气哼哼地说。
    “我来了,你们第二局才打平的。”
    “你没来,第一局才打输的!”
    这时,第二局比赛宣布结束,我的“禁闭”也提前释放。
    “给你,大笨蛋!”伊兰递过一方洁白的手绢。
    休息室里,我们又横七竖八地躺在长椅上或地板上。任教练兴奋得塌鼻子通红,两眼炯炯放光。他三言两语对第二局做了肯定,接着说:
    “第二局得豁出老命了。要注意,用交叉换位、全攻全守彻底打乱工业大学的防守!”
    这是最后,也是最险的一招儿了。这种战术要求每个队员不分锋、卫,纵横交叉跑动,像轰炸机群一样对对方大门进行眼花缭乱的轮番进

攻,体力消耗是相当大的,一般业余球队决不敢贸然使用。闹不好被人家搞个快速反击,反而不利。不过,在这决定命运的第三局,不拼是不

行了。
    我闭上眼睛,躺在地板中央,用伊兰给我的手绢擦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手绢飘散着幽幽的馨香……
    现在我才知道,打球拿冠军难,找个可心的老婆更难。她爱你,你不一定爱她;你爱她,她又不一定爱你。就说我吧,书香门第的独生子

,英俊的后生,又是大学里的著名的球星,条件够棒的了。校园里好多女生,有潇洒地飘拂着披肩发的,有长着一双多愁善感的柳眉杏眼的,

有体态娉娉婷婷、走路跟一朵摇曳的百合花的,都跟我挺近乎,见面就露出甜甜的浅笑,嗲声嗲气地问长问短,没话找话。脉脉含情的眼仁儿

恨不得立时把我的魂儿勾去。她们无一例外都成了“冰球爱好者”,我的啦啦队的重要成员。那又尖又细又脆生的嗓子在球场上一叫,比起男

同胞们又粗又重的嗓门儿效果可强了。咱们国家还不太兴送个鲜花什么的。要不然,一场胜仗下来,我准能抱上十几束鲜花,英姿飒爽,洋洋

得意地步出冰球场,那架势想来和拿破仑得胜回朝通过凯旋门差不太多,何况鄙人地个头儿比拿破仑还高一脑袋哩!
    遗憾的是,面对这些动情又动人的姑娘,我瞪眼儿动不了心,漠然得就像看成车的砖头一样。唯独一见伊兰血就发热,脸就发烧,心就怦

然乱跳,你说怪不怪?
    问题是伊兰的态度。我旁敲侧击“点”过她多少次,她光笑,要不然就给你扳“道岔”,就是不表态,我抓耳挠腮干着急没办法。同宿舍

的几位,特别是小金子和老牛(他已正式宣布退出“竞选”),对我陷入这种困境深为同情(当然也想借此讨好,以便能从我手心里多抠出几

张免费球票)。他们甚至建议我翻翻《论持久战》,唉!我们简直是绞尽脑汁了。
    更为恼人的是妈妈又杀上阵来。自从她听说我相中一个制鞋匠的女儿,卖馄饨的丫头,差点儿没气得背过气去。她心急火燎地三天打了十

二次电话催我回家。星期日我一进门儿,她就把我摁到丰盛的饭桌旁。
    “儿子啊,你已经大学三年级了,是不是该考虑生活问题了?”她说。
    “是啊。”我不动声色。
    对这次谈的内容,爸爸私下和我通了情报。此刻,老头子装出一副局外人的悠然神态,把红头筷子悄悄伸向香喷喷的红烧鸡的大腿儿。真

个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啪!”早有提防得妈妈一巴掌拍到爸爸的手背上:“这是给儿子预备的,老东西! 喏,给你这个。”
    鸡脑袋被扔进爸爸的碗里。
    “我说诗白呀,”妈妈又话归正题,“这些天妈妈给你挑了好多人选,条件都蛮不错的。”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倒出一摞大

姑娘照片,一个个花花朵朵,有模有样儿的,绽开在酒肉飘香的桌面上。
    “这个在电子计算机研究所工作,她爸爸是市工交办副主任。”
    “这个是建筑工程学院的二年级学生,外语呱呱叫,她爸爸是省建筑设计院的总工程师。”
    “这个,在团委宣传部当干事,听说多才多艺,长相百里挑一哩。家里也是干部出身。”
    “这个……”
    我一律摇头。爸爸只是在旁微笑。
    妈妈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你还想要啥样儿的?想找个七仙女呀!”
    “七仙女早让董永抢去了。我捞不着。”我说。
    “那这些姑娘还有啥可挑剔的?哪个拿出来,个人、家庭的条件不都挺好嘛……”
    “妈妈,您就是把联合国秘书长的姑娘找来,我也不干。”
    “说吧,你到底想要啥样儿的?”
    “妈妈,您知道我从小爱吃馄饨,又好个体育运动什么的。我就想找个卖馄饨的姑娘,还得是个制鞋匠的女儿。”
    爸爸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妈妈可气坏了,“去去去!”
    爸爸这位老资格的“气管炎”赶紧憋住笑,眼睛却在镜片后面跟我直挤眼,示意就这么干。
    “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相中个什么伊兰。”妈妈终于按捺不住,气冲冲地亮开底牌了,“我不同意!咱们是什么家庭?干吗偏找个没正

当工作的丫头?”
    “妈,您去派出所了吗?”
    妈妈一愣:“上那干啥去?”
    “那你咋知道伊兰是个不干正当工作的丫头?”
    “妈就是不同意!”老太太气得没词儿了,“卖馄饨的,真可笑……”
    “这事别怪我。”
    “怪谁?你自己找不痛快……”
    “怪爸爸。”我慢悠悠地说。
    爸爸吓了一跳。妈妈也愣住了。
    “当初我爸爸大学毕业,要是不违抗父命,不找您这个小打字员,不就没有我,也没这码事儿了么。我这是步爸爸之后尘。”
    “得得得,我不跟你贫嘴。”妈妈气呼呼地一拍桌子,“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她进这个门儿!”
    我站了起来,拿出纯属爹妈惯的“B—52重型轰炸机”的牛脾气,口气安详而又坚决地说:
    “妈,您要是不让她进这个门儿,我也不回来了。”……
    这以后,我一直没回家。妈妈又心疼又着急,三天两头给我们系主任打电话,絮絮叨叨地打听她的宝贝儿子病没病着,饿没饿着,并一再

要求系主任劝我回家。可是我早铁了心,只要妈妈不吐口,我就决不登门。
    就这样僵持了近三个月,我一直没敢告诉伊兰。说是在的,我和她“对象”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呐。我有情,谁知她有意没有意呀?
    就在昨天,星期四,下午同学们都出去了。我因为连续十来天的比赛,有些疲惫,便老老实实躺在宿舍里看我自己写的小说《早晨,第一

束阳光》。这篇处女作曾获得中文系国庆五十三周年征文二等奖,对此我深以为骄傲,曾在伊兰面前好生显了一阵子。我早知道她也在偷偷搞

小说。我想她毕竟不如我这个文科班出身的吧。后来我大胆把这篇东西寄给一家青年文学杂志《处女地》,没曾想几天就给退回来了。这事儿

我可没告诉伊兰,我想再把它好好改改,好歹争取在刊物上发表,也好在她面前显示显示。
    我正咬着笔头苦思冥想,伊兰闯进来了。
    “你干的好事儿!”她两颊绯红,进门儿就嚷。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稿子放到一边,跳下床。
    “什么事儿?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妈妈刚才找我算账来了!”
    我的天!老娘来个迂回战术,直接接火了。这不砸锅了嘛!
    “她说什么了?跟你吵了吗?”我担心地着急问。
    “瞧你吓那个样儿!”伊兰笑了,“别怕,老太太没闹。开始她根本就没暴露身份,只要了两碗馄饨,一会儿又嫌咸,一会儿又嫌淡,一会

儿又说凉了,一会儿又要添汤。好家伙,把我支个溜溜转!”
    “后来呢?”我稍微镇静了一点儿,赶紧把抽屉里的“老底儿”翻出来,冲了一杯加糖可可,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后来,”伊兰呷了一口可可,“天,你想把我的嘴糊住怎么的?太甜了!”她放下杯子,接着说,“后来,她把我叫到一边悄悄说:‘

闺女呀,你就原谅伯母吧。’我造愣了。我问:‘您有啥叫我原谅的呀?’老太太笑了,说:‘对了,你还不认识我呢!我就是李诗白的母亲

。当初我这老脑筋,不同意你俩的事儿,今儿个看你真是个勤快贤惠的好姑娘,我这当妈的心里乐了。还是诗白眼力好……”
    “你……你咋说的?”我嗫嚅着轻声问,头都不敢抬了。
    “我只好赶忙向老太太解释:‘伯母,我一点儿不知道您和诗白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事儿。’老太太一愣:‘敢情这小子还瞒着你呐?他

跟我别劲儿已经两个多月不回家了。闺女,今儿个下午你就跟诗白一块到家里去!去吧,啊?’老太太这才走了。哼!你小子说吧,我啥时候

答应当你家儿媳妇了?”
    我臊得满脸通红,把脑袋耷拉到膝盖上,一声不敢吭。这时候最好有个地缝儿能钻进去。
    “你的舌头给食堂炒菜了?怎么不说话呀?”
    “我……我想……”
    “你想是你想。我可没想!”
    “伊、伊兰,你别……你知道,我,我一直……”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要不、不同意,我就当……一辈子光棍儿!”
    伊兰扑哧笑了:“我可不象你那么傻。我得找。”
    我难为情地稍稍抬起头,瞅着她那调皮的翘起的小下巴:“你,你想找啥样儿的啊?”
    “比你再傻点儿的,愿意一辈子吃馄饨的。”
    “我就愿意!”
    “得了吧,你先别讲漂亮话。”伊兰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狡黠地忽闪着,“你愿意吃,我还不一定愿意给呢。我说,你总得回家吧?老太太

急得那样……”
    “那……你去不去?”我大着胆子问。
    伊兰露出贝壳儿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脸颊上绽开一对可爱的颤动着的小酒窝:
    “去呗。”
    “万岁!”我欢呼着一蹦而起,凳子都带翻了。
    “你疯了?傻小子,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没表态呢!”
    “啥时候表态?给个准信儿就行。”我乐颠颠地说。
    “嗯—明天最后一场比赛完了。”

                                                                            (六)
    决定命运的第三局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重新紧紧鞋带,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精神抖擞地走出休息室。咦?伊兰怎么跑到界墙入口那

儿站着呢?
    “哎!”她笑眯眯地向我招招手。
    “干吗?”我走过去,把手绢递给她。
    “看看这个。”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我展开一看,是2002年第11期《处女地》。
    “真没正事儿!这是啥时候给我看这个!”
    “看看目录!”口气简直就像个女皇。
    我顺从地翻开封面。哟,篇首第一篇小说《幸福在街头拐角那儿》,署名“伊兰”!
    “你的?!”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嗯。”她抿嘴一笑,骄傲地歪了歪戴着雪白小帽的头,“你要拿不到冠军,就更是个大笨蛋了!”
    拼了!为了北方大学的荣誉,为了赢得这个卖馄饨的美丽的姑娘的心,同时也为了证明“B—52轰炸机”不是个大笨蛋。
    场上展开了白热化的战斗,只见人如飞,球似箭,刀光闪闪,汗珠迸溅。谁都弄不清我队谁是前锋,谁是后卫,只见每个人都在全场飞奔

。工业大学队自然也拼全力顽抗。距离终局还有两分钟时,比分打成5∶4,我们领先一球。工大教练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毅然撤下守门员,

用六个队员向我反扑,力图挽回败局,命中,5∶5!看台上观众全都站了起来,发出海啸般狂热的欢呼。对方守门员又披装下场,准备固守。

哼,冠军就这么交待了?!
    “拼不拼?”我嘶哑着嗓子向对友们吼道。
    “拼!”伙伴们把球杆儿向冰面上狠狠一砸。
    时间在一秒秒地飞速前进。看台上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被场上空前激烈的拼搏惊呆了。球员们也不再喊叫,一时只听刀刃剁冰的嘎

嘎声,沉重的喘息声,球杆的碰撞声和球员被撞向界墙时木版的嘎吱声……离终局还有十几秒时,我后卫断球后一记长传喂给左边锋。左边锋

刚要带球突进,却在蓝线处被对方两个队员阻挡。就在这一瞬间,我大喝一声从中路插上,左边锋迅速将球传到,我飞一般越过蓝线,直向对

方门前扑去!守门员惊慌地横拍滑出阻击,我虚晃一枪让过他,刚要挥拍,守门员的大拍子却恶狠狠地砍在我的球杆上。“喀嚓”一声,我的

球杆断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几乎出于本能地用冰刀顺势一带,球滴溜溜被踢进空门!而我也失去重心,仰面朝天摔进门里。与此同时,“当

”的一声。终场锣响了!裁判台以兴奋的语调大声宣布:“北方大学以6比5胜,第三次蝉联市大学生冰球赛冠军!”
    全场掌声雷动,欢声如潮。对友们一个接一个向我扑来,狂喜地把我压倒在冰面上。我几乎窒息了,蹬着腿儿没命四叫喊起来……

                                                                             (七)
    此刻,和伊兰并肩走在雪光莹莹的静静的大街上,望夜空星光灿烂,听脚下瑞雪轻吟,我是多么得意啊!是的,伊兰不错,第一篇作品就

上了《处女地》的头条;可我也不错,和对友们团结战斗,拿了第三个冠军!我配得上她,她也配得上我。
    伊兰干吗不吭声?只是笑,不时像个孩子似的,拉着我的手在结冰的路面上轻盈地打滑溜儿。
    回到馄饨馆,伊兰摘下小帽,脱去羽绒外套,只穿一件雪白的拉绒高领紧身套衫,在炉前坐下,搓着小手取暖。我坐到对面,热切地望着

她。啊,她是多么美呀!那弯翘的长睫毛挂着霜花融成的晶莹的小水珠儿,妩媚秀丽的双眸闪动着春水般的光辉,还有那乌亮的运动式短发,

曲线柔美的甜润的小嘴儿,紧裹着丰满的胸脯的雪白的绒衫……
    我看得痴呆了。
    “傻瓜,”伊兰轻笑着,“干吗那样瞅我?”
    “我……等你表态呐。”
    “你真愿意娶我?”
    我使劲点点头。
    “门第相当的好姑娘可有的是!”
    “二十一世纪的男子汉大丈夫还想那个?有本事就娶媳妇儿,没本事就当光棍儿,干吗要挑姑娘的门第和地位!”
    “这话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味道。”
    “那我出门在外当男子汉,回家当‘气管炎’还不行么?”我真不敢惹她,也舍不得惹她。
    伊兰咯咯地笑起来:“真没出息!”
    “嗨!你……倒是表态呀!”我有点按捺不住了。
    “表什么态?”伊兰抬起娇小窈窕的腰身,明眸闪闪,笑盈盈地说,“我根本不喜欢你!”
    “什么?”我傻眼了。
    “就是说,我非常非常爱你。你这个大傻瓜!”
    我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的幸福震晕了。等我回过味儿来,伊兰正轻灵地跳起身,像小鸟儿似地飞进里面的灶间,把门一下关死。
    我满心溢着爱的金色的波浪,腾云驾雾似地走过去。伊兰半倚在门上,正顽皮地隔着玻璃对我嫣然甜笑。刹那间,我明白了伊兰那篇小说

题目的寓意。真是,幸福不就在这街头拐角么?不就在这小小的馄饨馆吗?
    “伊兰……我要吻你!”
    “吻吧。”她的大眼睛一闪,忽发奇想,竟把小嘴笑吟吟地贴到玻璃上。啊,那丰润鲜红的嘴唇,在玻璃上形成一个多么美丽,多么逗人

的轮廓!
    我闭上眼睛,在那上面沉醉地轻吻了一下。
    地球从脚下飞走了。
                              (完)
                                 
2005/3/21 13:15:27 发表 | 责任编辑: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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