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很小心,梳得好慢,可头发还是掉个不停,她用手拢着,摆膝盖上。歪子有点担心,奶奶梳完头,也就没发了。奶奶头发通黄,没一根黑的,可姑奶奶说,奶奶年轻时,这发是百里最好的。
“歪子,你瞧月圆不圆?”
“奶,月圆得象澡盘,中间有堆屎,是宝宝拉的。”
“月上咋会有屎?”奶奶慢悠悠地说,“宝宝也不会在澡盘拉屎。”
“可他会撒尿,一入澡盘就撒尿。”
奶奶不说话。他便嗤笑起来,可奶奶不在意,除了月光,她啥也瞧不见了。
堂哥一坐入澡盘,水就咕咕响。“奶,他在撒尿。”歪子说。“宝宝,你撒尿没?”奶奶便问。“没!没!”宝宝不耐烦地叫着,双手猛拍水花,溅到歪子脸上。
歪子退后两步。“咯咯咯。”宝宝笑得很得意,小鸡也浮出水面,射出一条弧线。他突然掬起水,正要泼,歪子倏地冲前,抬腿正对他小鸡,“泼呀,你敢泼,就踩烂你鸡巴!”
宝宝没料会这样,不禁张开嘴,愣了好阵子,嘴一撇,“哇哇”哭了。“啊!”奶奶尖叫一声,一手搂住宝宝,一手掩住小鸡,“杀人啦!杀人啦!歪子要杀人啦!”
歪子也有点慌,咋变成杀人了?他撒腿跑出屋,径直到了河边,脱掉衣衫,轻巧扎入水中。谁稀罕那盘水,这河里多舒服,宝宝你敢下河么?
奶,你爱宠宝宝,宠好了,好东西尽给他吃吧,我不稀罕,自个摸鱼、掏鸟蛋,这才吃得香哩。
“奶,姑奶奶说,你跳过河,真么?”
“奶没跳河,是爷把奶扔下河的。”
“你说谎!”
爷爷疼他,还疼他宝宝和娇娇,爷爷是最好的人。奶奶只疼她宝宝和娇娇,奶奶只对他好过一回。那回,奶奶做了两块槐花糕,一块上面还有两颗枣子,不用说,这是给宝宝的。可奶奶偏给了他,宝宝便哭闹开了。
“奶,给他吧,我不爱吃枣子。”不知怎的,他好想哭。
“歪子,枣子你舍不得吃,就给妹吧。”
“我要枣子!给我枣子!”娇娇尖叫道。
她不吃槐花糕,却爱吃枣子。歪子想,要是给了堂哥,他肯定不给堂妹枣子的,于是接过了槐花糕。
“奶,这糕子吃了,肚子咋火辣辣的?”歪子问。
“歪子,快喝水,喝了水,肚子就不辣了。”奶奶嫣然笑道。
于是歪子跳进河,喝了好多水,愈喝,肚子烧得愈厉害。奶说慌,她一直在说谎。
“你爷揪住我头发,他说我身子脏了,要扔进河里洗洗。我说,二哥,八哥没沾过我身子,我身子不脏。爷说,脏啦,脏啦,你被他沾过了,我瞧着你给他摸了头发。你爷说着,就把奶扔进了河。”
“奶,你会游水?”
奶奶摇头。他又嗤笑起来,只是不露齿,只用鼻子出气,便有点狰狞。
“奶,你说谎,这辈子都在说谎。”
奶奶幽幽叹口气,“河水把我冲了十来丈,靠着这头发,缠在弯腰树上,我才活了命。”
奶奶把头梳好了,发并没掉光。她慢悠悠的,又把脱发编成个蝴蝶结。
“奶,你为啥恨我,总想整死我?”
“那夜,月好圆好亮,比这回亮多了。我刚挑起捅子,要到井上打水。爷说,不用了,你身子洗净了,来,我要用你。”
奶奶盯着月亮,幽幽出了神。她双眼陷得很深,眼窝可以塞个雀蛋了,眼珠也是白多黑少。
“那夜里,爷一直在用我,他对我从没这么好过,比刚开始用我时还好。三年了,每回月圆,我都上井打水,老人说,这月圆的水,最干净了。我洗了三年,一直等着爷来用我,可爷还是嫌我脏。”
她忽地吃吃笑起来,“你说巧不巧,我等了三年,他都不肯用我。偏偏那夜,他要用我,还用得那么好。第二日一早,村人来说,八哥掉井里了。你爷听了,只穿上裤子,就上了井。他把八哥捞起,拖回家里,扔进了茅坑。他说,老八啊老八,天下这么多女人,你不用,偏要用人家用过的,你是条吃屎狗呀!好吧,你就来吃咱家的屎吧。”
“爷是大好人,村里的狗都爱吃咱家的屎,爷都让它们吃。”
“歪子,你爷是大好人,你爷做的事总对,也没谁能说不对。”
“奶,哪个八哥?七太公养的哪个?”
“八哥是人,会弹棉花会唱歌的八哥。”
“西坡村的老六哥也会唱歌,他一弹棉花就唱:一弹弹得眼眉开,二弹弹得嘴儿开,三弹弹得心花开……”
“八哥不唱这歌,他唱歌才好听哩。”奶奶嫣然笑道。歪子突然想,奶奶从没笑得这么温和又慈祥。
“正月里什么花人人都爱,什么人手挽手同下山来?二月里什么花披头散发,什么人披头发他去修行?”奶奶轻轻唱起来。
“奶,后面两句歪子也会唱:正月里迎春花人人都爱,有山伯和英台同下山来。二月里老虎花披头散发,祖师爷披头发他去修行。奶,歪子唱得对不?”
“歪子唱得对,可奶不敢唱,奶只是心里哼。可有回,奶还是哼出来了。你爷听了,冷哼一下,就把奶拖进林子里,用奶的头发,把奶吊了起来。”
“娇娇刚领回那阵子,老爱在屋里撒尿,我也提起头发,吊着它晃,下回它就不敢了。”
“奶敢!你爷说奶是贱人,见着男人就痒。好,我偏就痒!”
“奶,两块都是槐花糕,咋宝宝吃了,肚子没火辣,我吃了,肚子就火辣。”
奶奶又幽幽出神了。这时,宝宝叼着耗子过来,一边得意地晃脑瓜。娇娇眉开眼笑,温柔地靠上去,耳鬓厮磨起来。宝宝便昂首挺胸,大脑瓜一会摆左,一会摆右,高贵起来。娇娇眯起小眼睛,似嗔似怨的轻叹一声,抱住宝宝肚皮,挠起痒来。当即,硬骨酥软,宝宝趴地,乐得哼哼。嘴里的耗子,便掉了地,娇娇一个美人甩头,叼起耗子,飞奔进屋,向爷爷讨赏去了。
宝宝起身,嘟哝几句,又懒洋洋趴下。歪子不禁笑了,娇娇和娇妹一样精明,宝宝却不如宝哥,他不会上树,却会撩起衣摆,让我把鸟蛋抛下来,接着了便往家里跑,向爷讨功。爷总是哈哈大笑,哎呀,咱家的老牛不会上树,小牛倒会上树啦。猪猫狗都可以骗爷,只有人骗不了爷。
“爷把我扔下河,便去找八哥。八哥没逃,我知道他不会扔下我,一个人逃。爷抓住他,用刀子从左眉划起,一直划到右下巴根。爷说,老八呀老八,瞧你这张白脸,以后还能不能招惹娘们。”
娇娇领了鱼,出屋来,跳上石磨,美滋滋吃着。宝宝赶紧过去,趴上石磨边,亲热地叫几声娇妹。娇娇瞪着小眼睛,似笑非笑,忽地一巴,抽在宝宝脸上,留下几道粉红色回忆。
宝宝哀叫一声,奔回歪子脚边,嘟哝着,又趴下了。歪子不禁有火,踢了它屁股一下,“滚屋里去!尽给咱男人掉脸。”宝宝极不情愿地起身,嘟哝着,进屋了。
“八哥从此把自己闭屋里,连窗子,都用木板封上。可心里却放不下我,每回月圆,他总悄悄地去瞧我,我尽管瞧不着他,但知道他在瞧我。我喊,八哥,你是男子汉的,就出来见我吧。
喊了不知多少回,八哥终究回话了,妹,哥现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咋见你啊。我说,哥,别说你脸被划花了,就是他把你皮剥了,我心里还是只有你。
八哥却只是哭。过了好久,八哥终是出来了,我啥也不顾了,只管扑到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八哥说,妹,咱逃吧,逃得远远的,让他找不着。我说,哥,他有个狗鼻子,无论咱逃到哪,都会把咱嗅出来。八哥说,妹,我要你,没你我不活了。我说,哥,你要吧,你这就要吧,我人你带不走,我心你带走吧。”
“奶,别说了,我不想听这。”歪子听不明白奶奶的话,却感到害怕。“奶,告诉你一件事,昨天,三哥他们把井水掏光,抓住大蟹了。”
“歪子,你说啥?抓住谁了?你说抓住谁了?”奶奶哆嗦着,迭声问道。
“大蟹,井里横行那只王八。三哥把它熬了汤,还给了我最大一只钳,左边哪只。我咋也啃不开,三哥便教我用石头砸,硬是砸开了,可惜掉了许多汁。奶,你知道不,那王八的肉,又肥又白又香,真是不得了。”歪子说着,不禁舔起嘴唇。
奶奶先是怔怔地听着,忽地,张嘴就吐。歪子一瞧,便慌叫起来:“娘!你快来,奶吐红了!”
奶奶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叫。“歪子,你命真硬,八哥有你一半就好了。”她又幽幽叹口气,“歪子,你娘驮你时,拐嘴半仙算了,说你有五条命,给了我五包安胎药,熬给你娘喝。可他算漏了一命,你竟有六条命呀!”
娇娇已经吃完鱼,细细地舔了嘴脸,跳下石磨,奔到歪子脚边,挨着躺下,舒服地松口气,睡了。
“奶,我老做一个梦,我掉进一个好深的洞,好多古怪的人盯着我笑,我好害怕,便拼命往上爬。奶,我也不知咋的,竟记得哪日子--足足是九九八十一日。”歪子说,不知怎的,他好想哭。
“九九八十一日啊,你终是爬出了鬼门关。歪子,你知道不,你娘驮了你足足一年,才生你。可生了整整一日一夜,也没能把你生下,最后,你娘再没一丝力气,昏死了,大伙便为你母子忙后事。谁想到,你竟自己出来了,先是左手伸出来,然后慢慢地,一点点爬出来。歪子,人家是娘生的,身子便整齐,你自己爬出来的,一半先,一半后,身子便歪了。”
“奶,娘说,你在槐花糕里下了耗子药,只有吃了耗子药,才会愈喝水愈火辣。奶,你为啥这么恨我?”歪子终究忍不住,号啕起来。
“奶不恨你,奶只恨你家。歪子,你真不该来这家,你该找个好人家投胎啊。”
“宝宝也投了咱家,奶咋不恨他?”
奶奶不言语,只是嫣然笑了,笑得好温和好慈祥。
“歪子,奶要走了,解八哥等了奶太久,终究忍不住,自己先走了。奶要去找他,奶以后生生世世,都要和他一块。”
歪子止住哭,用袖子抹了把泪,心里很内疚。原来奶喜欢那只大蟹,可他打小起,就唠叨着要吃蟹,难怪奶这么恨他。
“歪子,来,奶留着块麻糖给你,你吃了吧。”奶说着,从怀兜里掏出一个蜡纸包,轻轻撕开了,果真是块麻糖。
歪子迈前一步,忽然又想起啥,便收回了脚。奶奶涩笑一下,又幽幽叹口气,“奶走了,以后若闷着,想回来找歪子聊聊,你会不理奶么?”
“奶放心,我会陪奶聊天,还会替奶捶捶背。”歪子诚心道。
奶奶又嫣然笑了,头慢悠悠地,斜靠椅背上,眼睛徐徐合上,嘴角仍是挂着一丝微笑。她右手平放大腿上,微微摊开着,掌心是块撕开腊纸的麻糖,风把一丝丝甜意,送进了歪子的鼻孔,唉,这块糖可真甜。
一只耗子鬼鬼祟祟的,溜到椅脚旁,瞪起一双小眼,盯着歪子。歪子用脚板推推娇娇,它睁开半只眼,瞥了下,又闭上了。
耗子等了好会儿,见歪子愣着不动,便壮起胆子,顺椅脚爬上奶奶大腿,径直去吃掌心的麻糖。它一点不顾忌娇娇,这捉耗子,是看家狗的事,做猫的,只要能讨主人欢心就行。
歪子想把耗子赶走,又怕吵醒奶奶,最终还是怔怔地,瞧着耗子吃糖。耗子很快把糖吃光,意犹未尽,又细细地,舔奶奶掌心和指缝上的糖屑。舔完了,又舔自己的嘴脸,过了好阵子,这才心满意足,跳下地,扭着屁股,一溜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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