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雅斯超市出来的时候,天空呈现出坠入深海的蓝,那么晦涩和阴暗。热潮中流动着烦躁和郁闷的气息。一场未尽的大雨将要继续。
舒桐提着两袋子沉甸甸的食物和蔬菜,然后穿越那条可以称之为捷径的小巷,想着回去以后应该怎样开始这顿饭的工序。今晚终于可以和程在一起吃顿家常晚饭。对一个眷恋家的女子来说,仅为一顿晚饭就表现出如此的兴致昂然,的确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舒桐已经很久没有和程在一起。程太忙,最近给一些企业代理大宗的经济案件,常常为取证而四处奔波,直至到外地出庭。唯一令舒桐感到难堪的是,有时候在一旁看着程忙的一蹋糊涂,却帮不上任何的忙。
电脑桌前散放的零乱的书和资料。舒桐走过去整理它们,动作轻柔的。
别动它!全神贯注的投入工作中,程的火爆脾气一览无余。舒桐忍不住想笑,也许是真的习惯了。习惯了这个男人无法控制的粗鲁。
程我出去做事,好不好?小桐把脸贴在程的耳旁,看着电脑屏幕上,他敲打出来的字字铿镪的代理词。这个男人不得不被推置于被欣赏的地位。
小桐,你说什么呢?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我想出去工作。舒桐把脸移开,左手手指不经意抚摸到右手中指那枚细致的环上。只不过是一枚冰凉而坚硬的环,人类却将一生一世的幸福寄托在它身上。它因此而昂贵。——这是舒桐偶然想到的,这个想法有些像是在赌气。
你希望看着我们两个人都在外面奔波,然后心力交瘁,都弄得疲惫不堪吗?程喝口绿茶,嘴角浮动一丝难以琢磨的笑。侧面的轮廓看过去,程的目光依然专注,不过,是对着屏幕。
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了。除了沉默又能再说些什么。这是个固执的男人,就好象他一直眷恋着绿茶而不是咖啡或者白开水什么的。他不会轻易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虽然他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漫不经心。
中午,程从城南打电话过来。舒桐,晚上我过来吃饭。电话中,程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但是小桐能感觉到其中蕴涵的温醇。就好象即使程一言不发的坐在身旁,也能读懂他内心的深情一样。女人陷入深情以后,有时难免会自我安慰。
下午1点多,舒桐出去买菜。在大堆喧嚣的人群中流连,满街寻找程喜欢的牛肉和虾球,买了大骨和青豆回去熬汤。在超市徘徊的间隙,跟往常一样,舒桐往篮子里装进几条嫩黄瓜和一大堆的西红柿,还有苹果和夏橙。舒桐不去美容院,一次也不曾。虽然程曾经建议。程不懂得事物都是具有依赖性的,皮肤也不会例外。
程和舒桐在饮食方面几乎没有共同点。
舒桐热衷于素食,并且偏爱水果,据说这样对皮肤很好。而程,即是梁实秋老先生形容的那种“三天不吃肉,嘴里就会淡出小鸟来”的男人了。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彼此之间感情的延续。直至2002年5月,他们相识以来的第四个夏天,舒桐和程依然在一起。
春天来了。
程说,小桐我们今年秋天结婚,好不好。
舒桐说,好。
那天是在时代广场的戴梦得专柜前,程当着年轻营业员的面,给舒桐套上那只幽幽发光的钻戒。钻石大的惊人,是程执意要买。舒桐恍惚看见程眼里的歉意和柔情。那一瞬间的幸福,让人眩晕。
只是这样的一个细细精致的环,从此环住舒桐,那颗柔弱的心。
春天是万物都应该复苏的季节吧。可是,一个还不知道性别的小生命,从此就生硬地和舒桐伤痕累累的身体剥离,在万物复苏的季节,被扼杀。
那样的痛楚,整整伴随舒桐一个春天。或许应该更久。从医院里出来近乎虚脱的那一刻,舒桐记得曾对自己发誓说,永不原谅。
可是岁月,那么轻易的,就掩埋了一切。包括,永不原谅。
额头上突然感受到雨点滴落的清凉。舒桐已经走到宿舍的院子门口了。
意外的看见三个小女孩,约莫八九岁的光景,正在院子门口的水泥地上做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们普遍玩过的游戏。其中的两个小女孩膝盖处绷住橡皮筋,在两道橡皮筋中间,另外一个女孩跳跃着灵活的身姿,头顶上的小辫,也跟着颇有节奏的舞动着。小女孩粉嘟嘟的脸上已经渗出汗珠,可是笑逐颜开。
是这样天真烂漫的表情,小桐看了一眼忍不住微笑。心想,自己小时候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简简单单的快乐着,成天无忧无虑的。
天色更加暗淡下来。
雨大滴大滴的落下,像豆子一样掉在水泥地上,辟辟啪啪地作响。
拿钥匙开门,放东西。冥冥中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忘记了。转身的间隙,舒桐猛然想起晾晒在七楼顶上的被套和床单。
气喘嘘嘘的跑上七楼。
二楼住的老太太正像责任感强烈的卫兵一样神色肃穆的立在七楼楼梯口,怀里,抱着舒桐缀满藏蓝色小花的床单和被套。
这是你的吗?老太太如释重负,面孔慈祥。是这样亲切温暖的笑容,一瞬间,小桐恍惚是看到了逝去多年的奶奶。舒桐已经半年没有回远在江南的家。
从老太太手里接过被套和床单,小桐满怀感激的说了谢谢。温暖,那么轻易的就从心底涌动。
房间里光线暗淡,夜色提早降临。
开灯,套被子,铺床单。
窗外,大雨滂沱,绵绵不绝的倾泻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透过房间通亮的光线望过去,阳台上的芦荟生长旺盛,厚实的绿叶彼此簇拥着,绿叶中央脱颖而出的一根高高的茎干,顶端却开出一串状如麦穗的鲜艳的小红花。米兰的花朵是琐碎的,那种几乎是被隐藏在绿叶丛中的拥挤的淡黄色小花,却能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买回来很久的仙人球始终沉默着,一度成为舒桐的最爱。总觉得它是坚强的,也许曾经受过伤害,所以浑身长满了刺。
这些静态的,顽强的,悠然的,总给人希望的生命。
给它浇水,看它发芽。看它开花。
窗台上静静的绽放。或者只是几片绿叶。心里也是舒坦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不喜欢植物,只是表情淡然的看着舒桐一盆接一盆的种下它们,给它们浇水、施肥、松土,直至看到它们开出让人眼前一亮绚烂的花。
程说小桐,你也许应该养一条宠物狗。我不在身边的时候陪伴你。
没事的时候,人太过容易胡思乱想。有时候,舒桐会觉得,自己仿佛就是程养的一只小宠物,他希望她是乖戾和顺从的。一边接受他的宠爱,同时一边为他效劳。比如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什么的。虽然他从来没有这样口头要求过她。
程也许永远也不会了解,舒桐已经不喜欢宠物狗了。一年前就已经不喜欢了。乖戾的东西总是被动和没有主见的。就好象曾经的KITTY猫。仿佛是某一时刻的自己,舒桐想。
写字桌上的闹钟似乎在今天走的特别缓慢。仿佛是过了很久,来看时,却才下午两点半。
是这样的百无聊赖。脱掉袜子,舒桐光脚踩在擦得逞亮的木地板上,然后学起模特儿的猫步,小心翼翼地丈量起窗跟门之间的距离来。
从门到窗子是11步,从阳台到卧室是5步。
是这样窄小的空间,程的房子显然不够宽敞。但是舒桐把它布置的越来越像一个温馨的家。即便是蛰伏,也希望能够整洁和舒适。
程说等我挣足了钱,我们以后买一套欧式的大房子。
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舒桐只是淡淡的笑了。已经和当初戴上钻戒的时候笑容不一样了。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舒桐连自己也无法释坏。
可是一切,舒桐知道自己曾经心甘情愿。
电脑音箱里,王菲倾尽柔情的唱着《红豆》。这是舒桐喜欢的歌,舒桐想,也许听一百遍也不会厌倦。
五点钟的时候我会去厨房做饭。程说他晚上回来吃饭。舒桐自言自语的念叨着,然后在音乐声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是个看起来相当瘦弱的女孩子,短短的发,睫毛翘起,睡着了以后的样子像个孩子般可爱。
淡蓝的窗帘,铺了蓝白格子亚麻布的方桌上,三条养了半年的金鱼在椭圆的鱼缸里悠闲的畅游。花瓶里,百合清淡幽雅的盛放着。墙上的大幅木框,夹着小桐的彩色照片,长发飞扬,笑容嫣然,难以掩饰的秀美。摄于两年前。
整间屋子陷入恬静之中。
五点钟的时候,电话骤然响起。
舒桐,听我说,我来不了了。宏程公司今晚宴请……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这你也是知道的。乖,一个人好好在家呆着。我吃完饭就回来陪你。好吗?程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歉意。
知道了。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常,舒桐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却在顷刻之间潮湿起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红豆》还在一遍一遍的重复。舒桐走过去关掉它。
大雨还在继续。
雨帘之中,夜色像是陷入迷雾里。车水马龙的城市在眼前却呈现出海螫蜃楼的景象。舒桐只是匆匆的往前走,没有任何目的的。
小腿边的裙角很快被打湿了。舒桐望着脚下,白色的细带凉鞋已经沾上了污水,舒桐突然感到沮丧,前所未有的。透过专卖店灯火通明的橱窗,舒桐依稀看到一张落寂而又苍白的脸。发现是自己的时候,感觉陌生。
从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指环王》。头一次单独看一场惊险的电影,潜伏在心中的兴奋和新鲜感似乎蕴藏了很久,终于在今晚爆发。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过电影了。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那个勇敢的孩子,他肩负着常人无法承受的使命。
那么我的使命在哪里呢?舒桐想。这个问题似乎与影片毫无关系,可是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想了。
“……过去在你身边犹如沉默的影子,而这一切,已经结束。”不知是哪一家音响店,反复的放着林忆莲的这首歌。
似乎第一次听。在这个大雨刚停的夜晚,偏偏触动了舒桐的某一根神经。
心中突然有了决定。像雨后放晴的天空,它是那么的清晰和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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