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老鸦真的要退休了，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刮遍锅炉车间。
大伙儿轮番跑到澡堂门岗，问老鸦：“真要走啦？”“回老家去？”……
面对友善的面孔惋惜的语气，老鸦只是笑笑，笑得很勉强，笑容把脸上的皱纹挤得歪歪扭扭。
其实老鸦早过了退休年龄，因为厂里效益不错，人手又不够而被留用。大伙都知道老鸦与锅炉房有着特殊的感情，当年锅炉房破土动工，是他领着大伙干的，竣工典礼上是他爬上那高高的烟囱点燃两千响的鞭炮。老鸦一家人都在沿海老家，离厂里有几百公里的路程，他单身一个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精华的岁月。
老鸦不姓鸦，因他烟瘾大，人又长得黑瘦，同伴们戏取外号“老鸦”，但这绝无贬损之意。当年老鸦任司炉班长，每逢上大夜班，他先要泡一杯酱油似的浓茶，然后掏出从老家带来的土烟丝，撕一张雪白雪白的烟纸，熟练地卷成圆锥形的烟卷，一根接一根地抽，抽得四周火辣辣地呛。半夜里任你打盹、打哈欠，老鸦总是双目炯炯有神，没有丝毫倦意。因此，老鸦年年被评为生产标兵，他的雅号也随之不胫而走，连厂领导除夕夜下来检查工作也亲昵地称呼他：“老鸦，来根烟。”
天有不测风云。十年前，老鸦在一次例行体检中发现肺癌，且是晚期。医生建议手术治疗，可老鸦固执，死活不从，第二天，照样去车间上班。车间领导得到消息后，不让他上岗，老鸦噙着泪花对领导说：“让我闲着，比死还难受。烟可以戒，活不能停。”
领导商量后，给他调换了工种，让他去看澡堂。这本来是个轻松活，可老鸦闲不住，整天拿着一根皮管，这里冲，那里刷，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
半年后，奇迹竟然发生，老鸦非但没有像医生所预言的那样离开人世，反而脸色红润精神矍铄，到医院复查，癌细胞也不见了。老鸦开玩笑说，阎王爷看我还能干活，哪舍得招我到他那里吃闲饭去，哪天我真闲下来了，说不准他就找上门来了。
到了退休年龄，他儿子从老家跑来接他，他几个儿子办乡镇企业都发了，请他回去享清福。老鸦固执，死活不回去，他说他在这里已经很习惯。几个儿子拿他没办法，厂里正好缺人，就暂时留下他。
可现在不行了，厂里机构改革精简人员，老鸦自然属于清退之列。这一回，老鸦确实得走了。
临走前那个晚上，老鸦泡一杯酱油似的浓茶，又掏出久违了的土烟丝，撕一张雪白雪白的烟纸，熟练地卷成圆锥形的烟卷，然后一根接一根火辣辣地抽。他整夜在锅炉房四周转悠，这里摸摸，那里擦擦，仿佛要在自己的脑海中，永久刻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第二天，老鸦真走了。
没料到三个月后老鸦又回来了。这回他却是住进了职工医院，他癌病又复发了。锅炉房的工友们跑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两只深凹的眼窝像两只小酒盏。他亲属说，他很固执，吵着闹着要回厂里来。老鸦听了，抬起柴棍子般的胳膊，无力地挥一挥，嘴唇动了半天才说清一句话：“我这人，马命，闲不得。”
老鸦彻底走了。家里人按他的遗愿，留一半骨灰葬在工厂的后山上，坟头正对着锅炉房那高高耸立的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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