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月光从条形窗帘缝中泄漏进来,阴影把老王头的脸割得一道一道,暗中乍看,显得滑稽可笑。
老王头一贯老实忠厚胆小怕事,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可他今晚却决计要写一封匿名信,正应了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的说法。
其实老王头也知道他没有必要去管那些闲事,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光荣离开为之奋战一辈子的岗位,告别他抚摸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每个螺丝准确位置的车床。但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与工友们一砖一瓦建设起来的企业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倒下。他听说这个新来的厂长开明,他真想面对新厂长道出企业症结之所在,犹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然而他没有这个胆量,他担心会节外生枝引火烧身,因此,他认为还是写匿名信比较妥当。
老伴已酣然入睡。他在黑暗中摸索到隔壁,两个儿子也都已睡着,其中一个在说梦话。他抖抖索索摸到小儿子的书包,摸到了本子和钢笔。
回到卧室,他摸索着打开台灯,把灯光调到最暗。刚落座,椅子“吱呀”一声,老伴醒来,问他干嘛,他说找东西。他早拿定主意,这件事谁都不能告诉,包括老婆儿子。历史的教训不能忘记,要抓要关是祸是害,他一个人扛着。
老伴鼾声又起。
老王头摊开本子刚写下“厂长”两字又犯难,字迹怎么办?思来想去,换左手写,然而左手不听使唤。还是用右手,却故意写得歪歪扭扭。老伴又翻身,儿子又说梦话。蚊子虫子肆无忌惮,天又没命地热……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怀里揣着匿名信走到邮电所门口,在绿色的邮筒面前他犹豫了许久,熟人老丁远远地跟他打招呼,他惊慌失措语无伦次,一惊一诧间,信竟然滑进了邮筒,那一刹那他头脑几乎空白,迅即懊悔不已。
整个上午,他惶惶然坐立不安,电话铃一响,他便心惊肉跳。
下午更是显得异样,广播喇叭无缘无故响了两趟,那播音员的声调颇象在宣读公安局的通揖令。细听,原来是停电通知,他吓出一身汗。
工友们一个个也都神态反常,见到他,就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没声没息又怪模怪样。他想问个究竟,又怕反而暴露出做贼心虚。一整天心神不定茶饭不思。老伴安慰说心里别老搁着那件事,他吓一跳,一打听,才知道老伴所指乃前两天掉钱包的事。
在烦燥闷热中又折腾了一夜,他两颊陷了下去,眼圈黑了。
上早班的路上,他又遇到老丁。老丁原来与他一起进厂一起烧过炉子,现在在厂部收发室。
老丁与他打招呼后,用颇世故的语调问他:“老哥,这两天你写过信吗?”
“没……没有。”他一紧张,话都说走样了。
“别瞒我,你跟我来。”
老丁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你的字怎么扭怎么捏,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老王头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今生今世竟然栽倒在自己亲密战友的手上,他恨自己一时糊涂没保住晚节,他真想跑到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抽自己一记耳光。
“这信,怎么会到你手上?”老王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告诉你,昨天新厂长跑来问我可认得这封信是谁写的,我说认得,是我的老哥写的。嘿!真看不出来,你老老实实还会偷吃鸡翅。哈哈哈!”
“你怎么能告诉厂长,咱们好歹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老王头抱怨着。
“老同志,别冤枉老丁了。”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中年汉子,满脸善良友好的微笑,“老同志,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建议也非常好,我们企业非常需要象你这样无私无畏的人。我一定要和你好好聊聊。走吧,请到我的办公室。”
老王头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地,同时也为“无私无畏”的夸奖感到脸红。他紧紧跟在新厂长后面,那轻灵的脚步,犹如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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