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云城的人，云城的人都知道城北有一个云城湖。我老家就住在云城湖附近。那时，我爸是个机关干部，他说云城湖畔好，于是我们全家便搬到了那里。
我的新家是一处独家小院，位置离市中心很远，周围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不像市里有各种各样的零食和玩具，这里只有几家小商店，一个公交牌。公交牌对我来说没有用，对我爸我妈更没有用，他们上班有我爸的司机专程接送。这是国家对我家的照顾，因为我爸我妈是老革命。
我不喜欢这个荒凉的地方，虽然我仅需绕过一条街就可以看到碧绿的云城湖，还有许多美丽的柳树。可我孤单，我谁都不认识，再美的风景我也看不上眼，直到我遇到了太郎。
那天我偷偷地从家里跑了出来，口袋里还装满了糖块。我打算离家出走一天，我想吓吓我的爸妈，而这些糖就是我一天的食粮。我坐在云城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看着湖水发呆。湖上有人在划船，时而发出一阵笑声，吓我一跳。我也不知道自己饿不饿，反正呆的乏味了，就慢慢吃我的糖，我不停地吃着，地上很快便扔了一片花花绿绿的糖纸。当我正要吃掉最后一颗时，突然有人叫我，声音是从头顶飘下来的。我抬头去看，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子藏在柳丝下面正瞪着我，我问他为什么爬那么高，还问他是怎么爬上去的，我是否能上去？他不回答我，除非让由他吃了我最后这块糖。我让他下来，我答应把糖让他吃。他像一只猴子似的从树上滑了下来，肚皮上拉了一道红印，我问他，疼吗？他说，糖呢？我把糖放到他的手里，那只手很黑，布满柳枝上的灰尘。
他送给我一直柳哨，柳枝做的，一吹能“咪咪”作响。可我不论怎么吹也没能够吹响，他把糖塞进嘴里，笑着骂我笨。然后他拿过来吹，那是很粗的一只。他深吸了口气，鼓着腮帮子，用力去吹那柳哨，它果真发出了“呜咪，呜咪”的声响，于是我就拍着手笑了。他吃完了糖，指着地上的糖纸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糖啊？”我说，是我爸买的。他又问：“你爸----， 他很有钱？”我不知道，于是我摇摇头。我问他：“甜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于是他带着我玩， 我很喜欢他的长发。他是一个男孩子，头发比我的还长。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头发剪掉，他说没有钱，要不就是他妈帮他剪。可他说他不喜欢他妈， 所以他不让他妈剪。他告诉我他叫太郎。太郎？我长大了嘴，这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他说，你别怕，我不杀你！我是个好人，我妈不是！是她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别人都不喜欢我，就因为这个名字........我挨了不少打！我呆呆得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一块伤疤，或是一把腰刀什么的。
走时，我告诉他我叫妮妮，还告诉他明天我还回来找他玩。他问我，还带糖吗？我说，带！他说，我等你！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就手拉手一块走。在路口处，他向西，我向东。他走得很坚决，没有回一下头，像个日本武士，我却不时地回头看他，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好朋友。
那年我五岁，太郎八岁。
后来，我知道太郎的妈妈是个日本女人， 是日本侵略中国时遗弃的。太郎的爸爸见她可怜便娶了她做老婆，没想到太郎爸爸的死就因为这个女人。因为她是日本人，红卫兵经常光顾他们的家，砸他们的东西，打他们的家人。太郎的爸爸就是被他们打死的，已经死一年了。
红卫兵我见过，是在我爸的机关里。我爸还命令他们，他们也都听我爸的。那时我很崇敬我爸，可我知道了太郎的爸爸是死于红卫兵的暴打时，那份崇敬便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血，像电影里日本人杀中国人那样溅出的血。
红卫兵还在光顾太郎的家，还常拉太郎的妈妈去批斗，因为她是日本人。太郎说那天红卫兵又来他家搞，他便从窗户逃了出来，一口气跑到湖边躲到了那棵柳树上，就遇见了我。我也亲眼看到过红卫兵去太郎的家。那天我放学回家后，像平常一样去找太郎玩，还带了两口袋糖块。太郎说他最爱吃糖，可他买不起。我骗我妈说，妈，我去小丽家做作业。妈很支持我，于是我顺利地跑了出去。走在太郎家的路上，我的心在飞，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让他知道我又给他带来了好多糖块，我要甜死他!
当我走到离太郎家不远处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我停住了脚。我躲在墙后偷偷地去看他带着一群胳膊上裹着红袖筒的人闯进了太郎的家。随后我就听到了哭叫声，还有东西的破碎声，谩骂声。接着，一个小女人，她头戴一顶高高的帽子，脖子里挂着块宽宽的木牌，上面写着扭曲恐怖的大字，正被一群人用绳子勒着脖子推推搡搡地拉了出来，她哭哭啼啼的，她就是太郎的妈妈。
太郎的妈妈人很好。
我每次去她家，她都会把我当作大人看待。她会恭恭敬敬地给我倒茶，还问我冷不冷，饿不饿。我说，我不冷，我不饿。然后我问她，太郎呢？她就压低声音吆喝着：“太郎----太郎-----”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太郎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他吵着自己的妈妈叫什么叫，很不耐烦的样子。我就喊：“太郎，我是妮妮！”太郎见了我就笑，他的妈妈见儿子笑了，自己也就笑了。我掏出糖让太郎，还有他的妈妈吃，妈妈就回跪在地板上，头向左一歪深深地弯下去，又直起来，感激地说：“谢谢你，好心的姑娘！”其实我才六岁，可是我乐意她称我为姑娘，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是个姑娘，那么太郎就是小伙子啦!我就可以嫁给他，我喜欢太郎！
我伸长着脖子去看他那可怜的妈妈，并努力去寻找他的影子。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急切地想知道太郎会被这群艺术家扮成什么模样出场，会不会很吓人，或者很可笑。我的脖子都酸了，泪都迸了出来，可我没有找到他，我松了口气。
这队人马一离去，我就飞快地向太郎家跑去。我要找太郎，他一定藏在什么地方，我要喊他的名字，我要把他喊出来，我要给他糖块吃.......
他的家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该砸的都砸了，能摔的也都摔了。我站在满地狼藉的院落，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太郎！”我觉得我这一声太小了，并不能把他唤出来，可他出来了，还从后面拍我的脑袋，下了我一跳。他的头还有脸上都是土，我问他藏在哪里了，他说在那儿，并用手指着让我看。那是厕所，厕所里有个土洞，他就藏在那里。我看着太郎的脸突然很想哭，泪就真的流了下来，我哭着说：“太郎，我还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我又说：“太郎，给你糖吃。”他给我擦泪，他的手还是那么黑，好像从来都没有洗过，可我一点也不嫌他脏，因为他对好。他经常带我去玩，给我讲故事，说笑话，捉虫子........
他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妮妮-----，我还带你去云城湖玩，今天我给你捉虾吃！”他笑得很纯真，就像他家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就像他的妈妈不是被拉去批斗而是去参加什么会议。
我说：“太郎，那群人的头头儿，我认识.......”
他说：“嗯？”
我说：“他是给我爸干......”
他不让我说，拉着我就跑，他跑得很快，我尽量跟随着他的步伐，我感到我不是在跑，而是在飞........
我说：“太郎，我做你的媳妇，好吗？”
他红着脸点点头，说：“嗯.......”
那年我七岁，太郎十岁。
八岁那年，红卫兵的运动好像愈演愈烈了。他们批不动太郎的妈妈，因为那个可怜的女人再也受不了折磨，病倒在床上。他们就瞅准了太郎下手，太郎才刚十一岁，人却长得很高，像个十五六的小伙子。我经常看到太郎被一群人追，追他的人个个手里掂着打人的东西，他们是要打他，要把他往死里打！
于是我就远远地喊：“太郎！太郎！快跑啊！用力地跑啊！”
我恨不得他能飞起来，可他飞不起来，他才十一岁。他们抓住他就打，打得他青一块，紫一块的，然后我就哭了。妈就拉着我回家，并教育我不要跟这种根不正苗不红的人来往，可我不听，我一心想着太郎。我哭着怨我爸，因为那些人是我爸的手下，他们是听我爸的。我爸就骂我不争气，骂我替日本狗崽子流泪！可我不管，就一个劲的哭，睡到半夜还会哭。
那段日子，我常常梦到太郎被人打。他们追上他，就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我的眼前一片红，可他还朝我笑，喊我的名字......
太郎不见了，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我精神恍惚，整天守着两把糖块发呆，因为太郎这一走，我真不知道还能把它们送给谁了。我想太郎不敢回家，是因为那群人还在盯他的哨。我又想其实太郎是不怕他们的，可我怕，我怕太郎真的被他们活活打死 ！也许他知道我怕，所以他才不回家吧......
一个月，两个月都过去了。
我想，恐怕我是在也见不到他了。
...........
这天放学回家，我爸像往常一样开车接我回家。车还是那辆插了小红旗的吉普车，开车的不是我爸，是他的司机。爸本来是不接我的，是因为太郎。他怕我遭到不测，才作了这个决定。我打心眼里恨我爸，是他害了太郎一家，现在还剥夺了我自由走路的权利，剥夺了我的天空，大气.......
我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在路上去缅怀我得太郎。
我极不情愿地上了车，我不想去看那司机，他也是我妈说的根正苗红那一种。看见他我就害怕，就讨厌!他对我笑，我更讨厌！
我和我爸坐在车后面，我不理他，他什么也不说。我趴在车窗去看街上的行人，我是在找太郎，找得我头都有点晕了 。我想闭上眼睛或是什么也不看，可我怕，我怕他在我闭眼的那一瞬间错过了，我更怕错过以后就在也找不回来了。
行止街角，车停了。我们抬头去看司机，我爸问他：“小王，怎么了？”小王拍拍方向盘，头一转，说：“政委，前面有自己人正在追打一社会敌人....”
谁？我爸问，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还会有谁？”小王不屑一顾地说，“还不是那个日本狗崽子........”
爸忙说：“绕道走!”
“什么？日本，狗崽？是太郎吗？”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头撞倒了顶棚，可我不觉得疼。我急切地问小王，还有礼貌地喊他叔叔，小王叔叔，是太郎吗？
“啊，你们认识啊？”
我爸抢过话：“不认识！根本都不认识！快掉车头，别让小孩子看到什么受了刺激！”
小王开始倒车，我扒着车窗向外看，我看不清，我睁大了眼睛努力再看！我要看他是不是我的太郎！我想下车好仔细去看，爸很生气，他死死地拽着我不让我下去，也不让我再去看。我狠狠地咬他，掐他，他就打我的屁股，这只会让我更恨他！我奋力去敲打车窗，拼命地把我的脸向车窗上贴，死命的贴！我爸叹了口气，不再管我，他也管不了我。
是他，那是他，太郎！
他正在向我跑来，他的头正在汩汩地向外冒血，染红了他的长发，还染红了他的整个左脸，血还在继续向下滴，我感到恐怖！
他才十一岁，可长得那么高，跑得还是那么快！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面那群闻到血腥的狼凶残地追着！
我拍打着车窗开始大喊大叫，我要爸把车停下来，好让我去见我的太郎，好让我的太郎得救！我跪下来求他，还有小王叔叔，他们无动于衷！我绝望地用头疯狂地去撞车窗，我撕心裂肺地叫道，他的头在大口大口地流血啊！他会死的!我不能让他死！我要救他！太郎!你快跑啊！快跑啊.......
我爸紧紧地按着我，捂着我的嘴，阻止我的叫喊，这让他们心慌!我憋得厉害，肺都快憋炸了，可我的心里仍不住地喊着，快跑啊！太郎！
回到家，我安静了许多。车门打开了，爸把我抱了下来，我的脚刚一抹地便滑了出去，我挣脱我爸的手，拼命地向外跑。我疯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心里想的只是太郎，我要救他！爸他们在后面开始叫着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跑地飞快，像太郎拉着我一样，我只听见耳边呼呼地风声，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我正在慢慢和太郎接近.......
当我见到太郎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躺在云城湖边的那棵柳树下，是我们相识的那棵柳树。那群狼刚刚撕咬过他，他浑身血淋淋的，有的还在向外冒血。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流个不停。他见我来了，又裂开嘴笑，他对我说着什么，可我听不清，我猜想他是在问我有没有带糖来。于是我掏出所有的糖剥开让他吃，他的嘴张了张，每一粒糖都又从他的嘴边滑落，掉在地上那滩血上。我看到他的手在颤动，他是想要摸我得头，于是我就拿起他的手让他摸，还让他摸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小嘴......我感到了温暖。我不停地流着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朝他身上砸，我想问他疼吗，可我身子抖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们就那么相互看着，一句话也不说。我突然想到太郎恐怕是要死了，我就哭地更厉害了，我使出全身的劲儿去哭，哭得所有人都来看我们......
我爸我妈，还有小王那群狼都来了。我不让他们靠近太郎，我怕他们又打他，他们就喜欢打人！妈叫着我的名字拉我走，我不走，我紧紧地抓着太郎的手，太郎也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他们还是狠心地把我和太郎分开了，我听到太郎手指被折断的声音，我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昏了过去，我好像还听到太郎在喊我“妮妮”。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中午。爸在叹气，妈在哭。我想问我得太郎呢，他死了吗？可我虚弱地像团棉花，张不开嘴......
这一病就是半年，全由我妈照顾，我不想见其他人，尤其是我爸。我恨他，恨他领导的那些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他们一个个都是害死太郎的刽子手！我妈喂药给我吃，我就对我妈讲，妈，我真的很想念太郎......我想看见他的笑，想看见他大口嚼我的糖，想看见他的长发.......我什么都想他，尤其想他那双黑手，是他那双手编制了我的梦，我多想让他那双手再次拍我的头，捏我的糖.......
太郎真死了，是在去医院的途中死的。第二天人便烧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日本妈妈也不知道。
......................
几十年都过去了，我每每回老家看望我的爸妈，我都要去湖边那棵柳树下看看，那里留有太郎的痕迹。我还要到太郎的家看看，那里已是一座高楼大厦，可我站在那儿总能看到他，还有他的妈妈。他们站在那儿对我笑，一个像一座高大的山，一个像一株矮小的樱花...........
作者：唐志学
笔名：美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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