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见过那么一类人,他们一个个佝偻着背,一排排地坐在墙根下,一双双眼睛神秘莫测地看着从眼前走过去的行人,一双双手里还拿着一本又黄又破的书,口中还念念有词,面前还铺着一块红布,黄布也有,但上面一定有墨汁印的太极八卦.......
我是最不相信他们的,他们就是所谓的大仙。我最了解这些所谓的大仙是怎么骗人的。他们口口声声地号称自己的卦最灵,你稍一动心,他就抓住你的手,眯缝着混黄的眼睛开始纵横你的今生后世;你稍露一点迷茫,他就扣住你的命脉说你不久有大灾;你若瞳孔张大,或者嘴略略小张,那你就算完啦!种种迹象表明你已经上了大仙的套 ,就等着大仙给你花钱消灾吧!
我不是大仙,可我懂。因为我家有人是,是我最血亲的人,我妈!我不喜欢她,可以说是讨厌!她总喜欢在镜子面前画,把自己画得像个捉唐僧的老妖,瞪着一双不瞎的眼睛,把眼皮翻动的跟装了机械合页似的,一张嘴“叭嗒”个不停,跟安了永动机似的。她特意留了一手尖利的指甲,大拇指和小拇指还涂了猩红的油。我讽刺她怎么不镀上一层金呢,她咧咧嘴装作要吃我的模样,我一点也不怕,她就笑了。我就用手拽她的道袍骂她是妖怪!她并不理会,让我快去上学,她要上班了。我打心眼里蔑视她,她居然装作巫婆坐在大街上,黑窟窿里,还有什么涵洞里上班。那也叫做上班?我呸!这样的女人还算是我妈吗?真让我感到丢脸!
我爸早跟我妈离婚了。他亲口说他是不会要我的,所以我就跟了我妈。我妈是农村来的,没多少文化,就是人长得漂亮,我爸就娶了她。等我爸有钱了,我妈也红颜已衰,她又没文化,我爸就跟她离了。很明显,妈的美丽是我爸娶她的真正原因,离婚是因为她失去了美丽,她的没文化只是我爸的借口,一个很好的借口。我见过我爸的新老婆,看到她就像见到了麦当娜,身上衣服少得可怜,我都怀疑她在家什么都不穿。那女人粗俗得很!吃根香蕉乱扔皮,嗑把瓜子皮儿乱飞。连我那没文化的妈都知道垃圾往哪儿放,可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老爸有钱,就知道我爸是看中她爸的钱才娶她的。我真猜不出我爸是怎么跟她过的?
我爸走时,很慷慨地把他老爸留给他的两间贫民窟又留给了我妈,还有我。这房子也算得上是传家宝了,他这一走,实质就是传给了我。爸问我还有什么离别的话对他说,我说:“你走吧!”我妈就拉着我笑,还向我爸挥手致意,好像她获得了最终胜利!那一晚,妈买了好多菜让我吃,还买了酒。我本不喝酒 ,妈笑着说:“儿子,今天是你爸的大喜日子,来!咱也庆祝一下!”于是我就跟着我妈一块干杯,一块喝下。酒很辣,像刀子割我的喉咙。妈没出息的很!我睡了,她还在海吃海喝!陪她的东西是悬在头顶的那盏破灯泡,还是二十五瓦的......
第二天,妈就出去找活儿干。以前的活儿只能给我们吃饭的钱,现在爸又走了,家里就又少了一份收入,她只有找份新活儿干,赚钱越多越好!可她是妇女,体力活儿,干不动,没人要!智力活儿,她想干,得有人叫她干!她听说捡废品很赚钱,便背了个破麻袋去淘金。可一天下来才捡了五个矿泉水瓶,还挨了几顿恶骂!因为捡废品这个领域早被“黑社会”瓜分了。她实在没辙儿,就去找我爸要钱。她刚到人家门口,就窜出两条红毛大狗,又把她给吓了回来。她没有文化,不懂法律,不敢告我爸;我年龄小,才八岁,不知道怎么去告。
后来妈跟一个男人出去了一夜,第二天便有了工作,还有了钱。我问她钱是从哪儿来的,她就嘻嘻哈哈地打马虎眼,说:“钱,钱.......钱哪?啊,哦,我捡的!”我问她从哪里捡的,她就扳着手指像个小孩子似的说:“啊,哦,哪,哪......妈妈,哈!是从要饭的脚下捡的。” 我不信,我不理她。她就做鬼脸吓我,并叫着要吃了我,还叽叽喳喳地地喊我的名字:“男男----,我的好男男.......”
那男人我见过,是立交桥下一个算命的。我妈曾让她给我算过命,他也给我妈算过命。他说我妈注定要离婚,我妈吓得脸抽筋,问他怎么说。他说那两个字就在我妈的脸上写着,我就看我妈的脸,我什么也看不到。妈却死信他,后来真离了婚,还真让他给说中了。我妈就封他为大仙。
妈跟大仙来往久了,便也成了仙。二人还经常探讨仙术这门高深学科,还与外省的仙人们一直保持着广泛的学术交流,差一点没去集体升炉炼丹了。妈本来就长得漂亮,虽说大不如以前,可一上了妆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可她画脸不往正处画,偏往邪处画,把自己画得像刚出山的千年毛姑。她说只有这样才能吸引人,才能更唬住看命人的心,才能赚回更多的钱!可我知道妈赚的钱并不多,因为那男的还要从这笔钱里抠出些,这叫做朝贡。因为谁叫我妈是他一手点化的?既然得了高人的点化,就不能不给高人上柱香!这也是这行日久自成的规矩,干这行的都知道,只是外人知道的少。就连金庸也不知道,你看过他的武侠小说里有算命这一派吗?我看我妈就是算命派里的一女侠!
既然成了派,就免不了出纠纷,出了纠纷就免不了要解决,要解决绝不能找警察(除非你想把自己彻底解决了),解决要靠至尊!谁的道行深,仙术厉害,下手狠,最会骗人,谁就是至尊!妈说那男的就是至尊,他手下的仙兵仙将多的是,遍布祖国的大好山河。妈说,哪里最阴暗,那里就有仙。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有一次,我妈的脸上中了一掌,是至尊打的。至尊怀疑我妈对他虚报假账,偷税漏税,就狠狠地发了我妈一掌!还是当众仙家的面。他还说,李仙姑!小心着点!别让我给你废了,鬼也做不成!我妈就嬉皮笑脸地说,不敢,不敢,再不敢了。她也只能这样,除非她不怕挨打。我妈挨了打,我不但不可怜她,还恨她,骂她,还用脚踢她。我质问她,你怎么就会是我妈呢?她遮着打肿得脸,还是笑嘻嘻地说,这都是老天安排的,我的好男男!说着还要亲我的脸,我不让,她还亲,我也打她的脸。她的笑就瞬间凝结了,愣在那儿望着我,我的心就发慌。我转身就跑,我不敢去看她那张冻结的脸,尤其是那双挂满皱纹的眼睛,它在燃烧,灼得我发烫!
她一星期也没有理我 ,家里就闷得慌,我也闷得慌,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直到有一天我主动地喊她妈,她才又蹦又跳地夸我好,说男男真听话。然后就又要亲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她就停住了凑过来的脸,把那脸突然变做一副鬼脸逗我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让她亲我,我只是在她靠近的瞬间感到讨厌,恶心!可那是我妈啊!我这么对她,她却一点也不生气,还是一个劲儿对我好。她给我交学费,给我买衣服,给我买文具,给我看病做饭......还不时的逗我玩。可我又给了她什么?我只是一味地蒙受着她的照顾,她只是一味地付出又付出.......
可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晚的我都不忍心去触碰它......
中学时,我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有一个做大仙的妈,我就骗他们说,那不是我妈,是我姑!我妈几年前早死了!我说的那么自然,那么的冷!一开始,我妈并不知道我把她给埋了,还认她做了姑,她还是每周都欢天喜地的来学校给我送鸡汤。一次,她满脸天真的笑容又来了,我不在。她问班上的同学她儿子男男去哪儿啦,我刚好从厕所回来,一见我妈来了,脸就发窘,心发慌!我怕他们知道真相嘲笑我,隔离我!我就喊她:“姑,你,你来啦?”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笑道:“啊,哦,啊......男男,这是你妈给你做的鸡汤,姑姑给你捎来了,哈----可真香!”那个同学就问:“男男不是说他妈妈早死了吗?”我的腿差点跪下来,我看着我妈,她微笑的脸有些抽搐,可她还是尽力地笑着。但我还是从她恐慌的眼神里感受到深藏的愤恨与无奈!她的声音有些颤,可她还在笑着,她说:“啊,是啊,我还参加过她妈妈的葬礼......这是,他大妈,对,他大妈,.......给他熬得鸡汤,他大妈对他好着呢.....男男就喊她,妈。”她的话句句如同针尖刺着我的耳膜,我听得出来她是忍受着多么大的巨痛在用笑去说这些话啊!而我,她的儿子,麻木地听着,并希望她赶快走!她在这里让他好难受,好丢脸!我妈把汤倒入我的饭盒,拍拍我的肩,说:“姑,姑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走到窗前去看她,她正用一只手遮着自己的眼睛,她是在哭。那鸡汤我也没有胃口再喝,我怕烫坏我的嘴,烧伤我的胃。我偷偷地把它倒了,我边倒边哭.......
可她并没有恨我,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我回到家,她照样像往常那样笑嘻嘻地给我打招呼,照样把锅碗瓢盆弄得咣咣响来显示她的快乐,照样夜里给我盖被子,问我冷不冷.......我不喜欢她对我这么好,尤其是她总爱夜里趴在门窗偷看我,看我是否该好了被子,这让我反感!我睁眼去看她,她就做着鬼脸笑嘻嘻地躲到一旁........
从那以后,她就以我姑的名义来给我送东西,一直到我上高中......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我突然会撞见我妈。她正翻着白眼,挥着猩红的指甲给客人掐算,我的脸就开始发烫。我背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径直从她面前走过,不敢多看她一眼,更不用说喊她一声妈了。有时候,我还会亲眼撞见警察轰赶大仙们的情景。我妈跟所有大仙一样,一只手掂着她的道具,一只手支棱着摆动,像一只被人追赶的鸡,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我偷偷地哭,可我还是恨她。有时候,她被带到警察局去劳教一天,可我从来没去看过她或给她送过一口水。我打心里还是嫌她下贱,丢人!但她回到家,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还是大声地笑,大声地说,小心翼翼地喊我的名字。她叫我叫得那么亲切,她说,男男,功课累吗?今天妈妈好像在街上看到你了也----,可千万不要贪玩哟----,要为自己争口气!她不说是为她或是为这个家,我不让她说。我以前吵过她,我说,你配吗?她还是笑嘻嘻地对我说,不配,不配,只有我家男男配!男男可要好好学习啊!她也从不在我面前说累,在她的心里,一直都是她欠儿子的最多!对她儿子好是她的天职,是她毕生的义务,是她终生的快乐........
她就这么默默地耗着自己的生命,一晃就是十年,我爸走了十年,她寂寞了十年......
那是一个冬天,雪下的好大!我正在读高三,逢周日我都会去做一份小工赚俩钱,因为妈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再说我也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了,或多或少也长大了点,个子又有那么的高,是该做些什么了。我的心里也不像以前那么恨我妈。我是跟一群同学去给广告公司发传单,可我妈不准,她说什么都可以依我,就这件事不行。她说的很坚决,她说我就要考大学了,千万不能打马虎,她这一辈子算完了,可她不能让她的儿子再像她!她不停地强调她会努力赚钱的,让我别瞎操心!可我偷偷地做,我怕她发现,从不到她工作的场所去派发,可她还是发现了。那一天我正在发传单,雪下得很大,几乎看不到对面的人,我人没看清就把一张传单塞进了我妈的手里。她先是一愣:“咦----,这不是男男吗?”我也愣了,她一挥手“啪”狠狠地甩了我一耳光,泪也跟着流了出来。这是我妈生平第一次打我,还是当那么多人的面打我的脸。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正面看见我妈哭,在我的记忆里,她只有笑,只有鬼脸,只有发愣,没有哭!
她哭得很伤心,泪流得就像泄了洪的水库。雪花在她眼前随风飞舞,她的眼眨个不停,嘴唇还哆嗦着。不知怎么的,我突然经她这么一打,眼前的世界明亮了不少。我第一次突然地发现我妈老了,她的身体变得臃肿了,脸上还布满了皱纹,头发也白了不少。她正哽咽地望我着我流泪,胸口起伏的像钻进去了一只小鹿。我觉得我妈很可怜,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妈妈,最可怜的女人!我的泪再也控制不住,飞也似的蹿了出来,我哭着喊她妈,我说:“妈,咱回家吧,天冷!”我又说:“妈,我再也不出来了,我其实是可怜你.......”她吸了口气,给我打打雪花,给我擦擦泪,又拉拉我的棉袄袖,还让我别哭,可她倒是越哭越厉害!她说:“妈不要你可怜!你只要好好学习,妈就高兴,妈给男男加油,男男要努力.......”我给她擦泪,她不让,她说她自己来。我知道她痛哭是因为她高兴,高兴儿子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和不易;她痛哭更是因为她儿子终于发自内心地叫了她一声妈,她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那天我告诉和我一起发传单的同学们,我说,那是我妈,我亲妈!她是算命的!是她一手把我养大,把我从小学供到高中,还准备供我上大学.......他们都感动地哭了。我立誓,我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让我妈住最好的房子,躺最好的床,吃最好的东西......
我回到家,做了生平第一顿饭。我做得很仔细,是给我妈做的。我要用实际行动来报答她,我要她一回到家就能感受到温暖!我把饭菜盛好,还烧了热水给她暖身子用。那一刻我兴奋着又感动着 ,我激动地等着我妈回来吃饭。已经九点了,我透过窗户去看外面,天那么黑,那么冷,地上还有厚厚的积雪。我把饭菜又热了一遍,可我妈还没有回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我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我像我妈那样为她祈祷,祈祷她快快回来......我再也忍受不住了,都快十点了,平时她六点就往家赶着给我做饭,最迟也是到八点,可今天她.......
我披上大衣,心怀忐忑地出了门,我要去找我妈!我先去她今天打我的地方,她不在;我又去立交桥下,她不在;我又到涵洞里,她还不在......我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工作的角角落落,她都不在。我开始大声地喊她,妈!你在哪里啊?她不应声。我奋力地喊,妈,我是男男啊!你的男男啊!你在哪儿啊?你快出来啊......我开始喊她的名字,李慧娴!李慧娴!你在哪儿啊......你答应我啊......夜依然沉寂,我迎着风雪哭了。
那晚我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见谁问谁,见人就喊。见到跟我妈体态相似的人,我就快步上前叫她妈,可换来的总是失望和泪水。我一直找到天亮,空气都冻结了,可我不觉得冷,我心里一直装着我妈。我歪在街角一个电线杆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滑......
我妈失踪了,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就像她从来就不曾是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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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停尸间,警察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我找我妈。还拿出证明让他看,他放我进去。停尸间比冬天还要冷,我小心翼翼地去揭那块白得发冷的布,我有点害怕,我怕看见我妈的脸上全是血!我妈的头正一点点地在向我的视野里伸张,那是一张干净如初的脸,她双目紧闭,嘴角还带有微笑。我 伏下身去亲她的脸,还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叫了声妈,我凄然地说:“妈,你冷吗?你再亲亲我吧?要不,你再打我?做个鬼脸也行啊......”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才能把她唤醒,我只是喃喃地叫她妈。
我妈是一手掂着烤鸭,一手拿着她的道具穿马路时滑了一脚,一辆车刚好驶来......
她买烤鸭是想回来为我和她庆祝一下的,没想到那天便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妈走后,这个家彻底地安静了。我曾经是那么地讨厌她,恨她!可真的失去以后,我又是那么地渴望她,想念她!想念她的一切!每次回到家,我似乎还能看到她在厨房做饭的身影,那“咣咣当当”的声响在我耳边回旋,看见我回来,她还嬉皮笑脸地像我打招呼:“男男,回来啰.......”我刚要上前去,她就不见了。我做好饭,总要给她也盛上一碗,放在她常坐的位置。她就会真的坐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我,还犹豫着给我夹菜,我把碗伸过去,可碗里什么也没有,我的泪就又流了下来。我喊她妈--,她突然就会出现在镜子旁看着我笑,她在画她的脸,涂她的指甲,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喊着我。我不敢动,我怕她离开我,我就一直那么地看着她,直到她勒上围巾走出了大门。我想我妈是上班了,她并没有离开我!我躺在床上似乎还能感到她正趴在门窗上偷看我,看我是否该好了被子。我睁眼去看她,她就做着鬼脸笑嘻嘻地躲在一旁。我说,“妈,是你吗?”没有人!可我明明就看到了她!我翻过身不去想她,她的声音就响在我的耳畔,“男男,盖好被子,天冷哟.......”我就拉拉被子,躲在里面哭,我是太想她了!我把她的照片挂在我的床头,让她永远微笑地看着我,陪着我。我每天都打量着屋里的角角落落,捕捉着跟我妈有关的点点滴滴,一切就像泛了黄的黑白照片从我眼前一张张地翻过,翻地很缓慢,可又是那么的匆匆,就像我妈翻动的眼皮 .......
作者:唐志学
笔名:美 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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